大吉关注|《美味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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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美味佳药》  作者:杨知寒

关于「佳药」

是毒药也是解药

 

《美味佳药》不是个读起来轻松舒服的故事,对于故事里的少年或是故事外的读者都挺沉重,三位男女主人公,年龄不大,却都不缺乏生活的磨难。两位男主人公在作者杨知寒的生活中确有原型——赵乾,智力超群但身体有残缺,他「敏于苦难,能清楚地阐明痛苦的前因后果,却力有不逮」;朱怀玉,被人称为“废物”的异类,他「最大限度地将自己与世隔绝,自卑的同时寄希望于苍穹」。

女主角朱秀秀是虚构的人物,却是杨知寒写得最开心的一位,可能她骨子里的生命力如同温暖的火光,不仅救赎小说里的人,更是读者甚至是作者期盼的救世者,有她,就让这个绝望的故事,多了一线希望「如同夜空中的焰火,短暂直接,不要任何铺垫,却能映出人眼里的光」。

这三位主角在命运流转中相遇,在尚未被社会过多塑造的时刻, 承受着各自原生家庭的冲击和影响。杨知寒希望能通过文学创作,寻找出形成这种结果的原因,同时也希望这些男孩女孩,「能够最终找到他们生活里,得来救赎和看到希望的时刻」。好消息是,这个近乎绝望的故事里,除了乍现的烟花、克制的温情,最终迎来了明亮动人的结尾,三个被原生家庭“抛弃”的男孩女孩,彼此之间组建起一种“类家庭”的情感连接,在海滩上嬉戏追逐,定格当下。

「生活里总会有这样难的时刻,也会有好的时刻,关键是你要等」。

 

小说《美味佳药》

摘选与赏读

小说里,杨知寒用笔触还原了现实中的故人朱怀玉,从屋中摆设,到人物气质:很礼貌,礼貌到不符合年纪,用书面语讲话,客气极了,还有自卑在蔓延。在现实中,一个家族若出了朱怀玉这样一人,“注定成为谈资”,也可想象,若是长辈们谈论起,必定“总有掩盖不掉的不满意”。

而身有残疾的赵乾,与对于一个比自己还弱的人,竟生出几分隐秘的优越感,描写先是铺陈赵乾的想象,最终归化为一个黄昏里、北风中怪异的身影,这段对于朱怀玉处境的悲惨想象,真正突出的却是赵乾的悲凉人生——

后面课上,我尽量不问他问题,晃着手里练习册,我抿嘴笑,张嘴笑,突然对这份工作充满热情和宽容。像是能第一次站在个不一样的台阶上,去看待这世界上比我还弱的人,想观瞧他是如何生存的。可以想象,像朱怀玉这样的人,绝不会只在学习一件事上不如意。在学校,他会受到从同学到老师的全方位欺凌,等被扔进社会——我都迫不及待,想看到他那时是怎么哭的,情景将会比看到游戏里的怪物剩一丝残血,坠入深渊时,来得更有趣味。从他家出来时,天还没黑,我在北风里走,兴致高昂,敞怀迈瘸步,绕远道回小屋,路上连打几个滑刺溜。

关于赵乾的原生家庭,即故事的重要主线,小说里花了大量笔墨,着重描写。每年的年夜饭,仿佛固定流程,令人绝望,一桌毫无食欲的饭菜,围坐面目可憎的家人,家宴的收尾,都以家人对母亲的眼泪发起攻击为信号——

落座后,是干秋惯例,我爸祝酒,我奶提杯。今年我姑一家没赶回,除了我爷我奶,桌上就我们一家三口。饭是我妈下午过来做好的,一道酱烧鱼,炖好后放我边儿上。他们絮絮谈话,我则一筷头一筷头地分解鱼肉,看电视里无声的春晚表演,花团锦簇,一团下去,一团上来。烟雾和酒味渐渐在桌上缭绕,年年如旧,哭声会埋伏在最后,像颗几乎要被遗忘了的哑弹。我妈开始拿纸巾,点上她两只肿眼泡周围的眼泪。一张小圆脸上,四十来年中,浮现出的永远是低眉顺眼和委屈巴巴,我都看厌了,我爸更是,搡她说,乐意哭,下桌哭去。我奶不说话,有冷眼观瞧的意思,待我妈又哭一阵,我那坐在轮椅上的瘫爷爷干脆把半杯白酒泼过去。我还置身电视节目里,精神被花团锦簇包围着,看一团下去,一团上来,眼花缭乱,感到平静。

一边是让人生恨的爷爷奶奶,一边是无力又无辜的母亲。赵乾和母亲是这个家庭的弱者,母亲早已失去斗志,但复仇的火焰却在赵乾心中悄悄滋生——

我等我妈跟我一块儿出楼道,我俩将在出小区后的岔路口分离。我不知道她现在住哪儿,但她说有地方住,我也就没细问。烟花在离我俩头顶不远处爆裂开,我瘸着腿在前,半天不见她跟上,回头看,我妈原地仰头,傻看着烟花,两手交叉,都塞进她两只套袖里。她薄薄两瓣紫嘴唇全咧开,跟孩子似的,包不住一口四环素牙。临别前,我妈从一只套袖中掏出封红包来。我接了,听她带哭腔说,妈还是希望,你能快乐。

赵乾独自沉浸在黑暗的安静里,想象干掉全家人。仇恨相较之下,实践的确容易。杨知寒原定的结局,是全家在饭桌上死去,合了赵乾心愿。只是写着写着,越了解赵乾、代入赵乾,越得来一个信号:他不想这样。这段描写很隐晦,将赵乾“计划用药毒死全家”一句简单粗暴的话,延展成一幅空灵唯美的画面:

当晚躺在朱怀玉家的沙发上,我什么也没盖,屋里很热乎,朱秀秀睡了一会儿自己起身回房间,带上了门。世界归于安静,我眼前再度出现,出现了无数次的设想,我爷,我奶,我爸,我妈,我小姑,我妹妹,包括我小姑即将到人间的第二个孩子,都会和这夜晚一样,集体安静,灵魂出窍。所有人的世界都会在相聚时刻,在一张团圆餐桌上,走入终结。那将他们召集在今生,结为家人的缘故,也会送他们出今生,到下一站地。他们将在站台上整齐地继续等待。到那时刻,我们都是等车来的陌生人了,因为客气,对待彼此,反生出许多今生没有的温柔来。

 

刻画赵乾这个人物,对于杨知寒来说,是这篇小说里最艰难的一个人物,“毕竟他既没有朱秀秀的不管不顾,也没有朱怀玉的寄希望于苍穹”。写到最难过的时候,是写赵乾留下遗书,因为这个人如此实际,能清楚地辨别所承受的苦难,清楚究竟以什么换取,才能抚慰这些痛苦。智力超群,对一个痛苦人来说,只能苦中加苦。在无数个孤单凄惨的夜晚,赵乾靠幻想活着,靠仇恨教给自己做人的道理,陈诉痛苦过于容易,而容易不属于他复仇的一环。

我爷昨天和我奶去超市,看见卖姜的货摊上立了一块牌子,写,掰岔罚款。他本就哆嗦的手里,正掰好一岔生姜,被售货员逮了个正着,罚款五元。我爷张口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连祖坟外头的人也没饶了,爹妈奶奶立时飘于半空,盖住了店放的流行歌曲。最后还是在对方诅咒我爷瘸三代人的送别语中,由我奶扔下五块钱,推着老英雄匆匆出战壕。

……

我给你卸个胳膊腿儿吧。我教你走直线,你倒是走啊。疼?忍就不疼了,我主要就锻炼你个忍。看见饼干就伸手,你就要。那是你姑孝敬我的进口饼干,你他妈哭?跟你死妈一个德行,外头号丧去。说完,我爷照着我十一岁的腿骨打去,手里拿着一把钳子,砸,一砸定音,你是瘸子了。老赵,你这干啥呀,就一个大孙子。好孙儿,不哭,不吱声,咱不理爷爷。奶奶都心疼,好孙儿,再走两步,你不疼,你能走。听话,等你妈回来了不许和她说嗷,不许说是你爷把你打的,说自己摔的

“我虽没得到爱,也没被爱束缚住”,这句话庆幸又悲凉。

朱怀玉说,他往后想做个手艺人,做微雕,做紫砂壶。还想做和尚,做道人,做个吃斋的好人。有时我会和朱秀秀一起听他讲,眼神偶尔各掠过他头上,默默交织住,再无奈双双看回他,像看回我俩的孩子。老天作证,我真觉得这十天,是我人生里最好一段时候。我虽没得到爱,也没被爱束缚住,我计划仇恨,又到底还没实践它。我清楚自己的人生会停在具体哪一刻,我看着那个爆炸键,在眼前平稳安放住,随时间慢慢往前耗。二切都不耽误每到晚上,和朱秀秀朱怀玉一双姐弟,看同一场电视节目时的平淡与温情。温情,就是不必开口。情绪流动像小股的电流,它嗞嗞作响,可不叫人受痛。

赵乾对爷爷奶奶和姑姑,是纯粹的恨。但对父亲的情感则有些复杂,他来到父亲工作的澡堂,一方面“想在大日子前洗个澡”,更多的,可能是想主动制造以后可能不再有的“父子独处的时间和缘分”。

赵乾默默观察着工作中的父亲,不再是自诩“力拔山兮气盖世,比奥特曼都能耐”的记者赵博,而是一个低声下气的搓澡工赵博,看着颓废的父亲,赵乾心中生出淡淡酸楚,等到父亲给自己搓澡时,不经意地说起一直没开口的关心,被赵乾呛回一句“说了有啥意义?”父亲不再回应,空气里只弥漫着令人鼻酸的醋水味儿,而这醋水“在他运劲下温柔地包裹着我,从没有过,被他这样柔和去对待。”

我也躺去到那张新换了塑料膜的椅子上,趴着,让他先来背部。我爸脱下澡巾,问能不能让他歇下,今天活儿太多了。他到旁边找了个空水龙头,给自己浇。那一刻,他不知道我正起身端详他。我想到的,是记者赵博。想赵博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该心怀中央台,掂著利比亚,成为电视里的战地记者,当着万户干家侃侃而谈,没一句磕巴的话。还想起青年赵博在他儿子小时候,对后者信誓旦旦,你爹我,力拔山兮气盖世。不比奥特曼都能耐?澡堂里,瓷砖昏黄,白雾腾空。几乎都是老头,都在池子里泡自己,跟泡瑶池似的,幻想益寿延年,更借此逃离现实中种种。我爸冲完水,一鼓作气,搓我的下巴颏、肋骨和大腿。搓着搓着,雾气中间我,还想添点服务不?我问有啥,他如数家珍,奶、酒、盐、醋。只有客人想不到,没有老师傅做不到。你又瘦了,咋整的?说着,我爸拍一下他好些年养出来的小肚子,手上缓了缓说,爷们儿,你吃劲啊。我说,过去我一百六十斤。我爸说,想不通,咋能减下那些肉的。一直想问你,是不在外地念书那几年,出什么难事了,你总也不说?我向后看他,他没看我,我爸嘴咬开醋包的一角,让我躺平,往下浇开,酸气弥散,到我背上凉凉的。我说,说了有啥意义?他没回答,醋水在他运劲下温柔地包裹着我,从没有过,被他这样柔和去对待。从几岁起,我爸不再抱我,也可能是我主动,先去拒绝了作为父亲的他,每一次笨拙的示好。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恐惧他碰我,看到他的手,会让我神经紧张,毕竟随那只手带起的掌风,曾无数次刮痛我的脸。

那个大日子终于来到了。一盘下了药的黑白菜,被赵乾端上桌,眼看着家里人就要开席,就要有人动筷子去吃那道菜,赵乾闭上了眼睛,但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又让他睁开眼,朱秀秀不请自来,突然到访,一切将就此改变。

对于这篇小说,杨知寒想在小说里“尽力给些希望在”。所以这个故事里,在赵乾和朱怀玉之外,有了一个朱秀秀,写她,是杨知寒最开心的时候,朱秀秀就像一抹夜空中的焰火,停留的确短暂,但那一霎看到她的人,就会接收到希望,哪怕只存一线希望,哪怕这并不是小说人物真正想要的,杨知寒都想代他们试一次,“看看烟花,看看雪,看看手上握着的别人的手”。

(我)睁开眼,我爸起身到对讲机前,询问对方是谁。听不清答语,他也开了门。门开后,朱秀秀站在那儿。她手里拎了两盒红彤彤的保健品,说从自己单位拿的,不成心意,今天贸然来,是想认个门。我的家人们,全都不知所措地或站起,或僵着表情,看待这如同天外来客的少女,是如何自来熟地、笑着问问这个问问那个,问还有凳子不?凳子搬来,她插空坐去我边儿上。我看着朱秀秀,打一看到她的眼睛,我就清楚了,她已经找着了我留的信,那封被我在今天出门前打印好,夹在《牛虻》里的信。《牛虻》那一页中,应景写着亚瑟赴刑场前,留给爱人琼玛的话:在你还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时,我就爱你了。那时你穿着方格花布连衣裙,系着一块皱巴巴的围脖,扎着一根辫子拖在背后。琼玛,我仍然爱你。

朱秀秀以赵乾女友的身份,招呼着全家人,她的明艳动人感染了全家人,大家都以不可思议的眼光向赵乾投去“你小子可以”的暗语,这大概是赵乾从小到大最高光的时刻,是朱秀秀给予的。

在一派祥和之中,朱秀秀端起那盘被赵乾下了毒的菜,走到厨房倒进垃圾桶。赵乾急了,他急的不是朱秀秀破坏了他的计划,而是朱秀秀在众目睽睽之下,端走大家都知道是赵乾做的菜,却没有一个人好奇问一句:怎么了?因为,根本无人在意。这盘稀稀拉拉躺在垃圾桶里的黑白菜,其实就是赵乾,无人在意。

她端起我那盘黑白菜,问厨房搁哪儿?所有人都指给她,姑娘,身后就是。我跟她一起到厨房,见朱秀秀以迅雷之势,将我做的菜倒进了垃圾桶。我搡她一把,还想给她一巴掌,我通红眼了,可我知道无论如何,自己也下不去这一巴掌。朱秀秀凛然说,身后可没有子弹等着你。你不是注定上刑场的牛虻,知道吧?我反问,拿你自己当救世主了呗?她说,不和你辩,现在不辩。说完,她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发现了厨房里的蛋糕,啊吗一声叫,惹所有人都急着问,赵乾你咋了?朱秀秀笑嘻嘻地捧出蛋糕,说,为啥不先唱个生日歌,点蜡烛,许愿呢?我再没理她,独自在厨房里站着。听外头桌上,大家跟都被下了催眠似的,照朱秀秀吆喝的做。他们拆开了蛋糕外盒,在寿桃周围插下蜡烛,我爸关了灯,好些声部齐着唱起生日歌,由朱秀秀领唱:祝你生日快乐,快乐快乐,多快乐。她还加词,是加了我没能加入的词。片刻静默后,掌声稀落。再片刻,我猴子捞月似的想抓起垃圾里的木耳和白菜,徒劳无功,再也抓不出一盘莱。

最终,在朱秀秀的救赎与朱怀玉的陪伴下,赵乾仿佛新生。三个年轻人来到热带海滩,如此梦幻,却如此真实。曾经脑海里的恨已被眼前的真实替代。小说最后提到了老牌摇滚乐队清水复兴合唱团经典曲目的歌词,“Have you ever seen the rain coming down on a sunny day?”这首歌也曾作为电影《费城故事》的插曲,透露出轻快却伤感的气息,赵乾瘸着腿,在沙滩上跌跌撞撞追打胖胖的朱怀玉,可能跑着笑着,眼泪就飞落在金黄色的沙滩上了吧,如同朱秀秀说出的那句动人情话:好瘸子,你再跑得久一点 。

朱怀玉沾了满身沙子走来,我第一次看到他几乎裸体,想给自己眼睛戳瞎了。闭眼再睁开,身边如此真实,还真是金黄沙滩,碧蓝大海,三人都躺在白色沙滩椅上。我突然想阔气一把,跟朱秀秀商量,叫生猛海鲜来吃,叫顶级厨子给咱做。我已能想到,大个儿的蟹钳肉入口,是什么滋味的。朱秀秀揶揄我,啥都吃,不怕有人给你下毒啊?知道来龙去脉的他俩,对着笑我。我只敢拧朱怀玉的肥脸说,非亲非故,下什么毒?他居然还笑,还能甩脱我手,奋力奔远,挑衅我去追。我当然追,凭啥不追。毕竟一个瘸子去追一个胖子,对彼此来说,都是痛苦,也都是锻炼。

记得写《美味佳药》时,我多次为赵乾搁笔,写不下,难受,有这时间打会儿游戏多愉快,也记得有很多次是朱秀秀让我发出了欢快的笑声,在小书房里面对文字,像面对我喜爱的女孩的脸,想象她的眉毛和眼睛。久病成医。当病态的赵乾永远也没有可能真正痊愈,他能实现的一部分医治,可能只是自己往后的人生。那么,祝他高走,祝他和美好的朱秀秀在碧海银沙间,互看一眼,相对而笑。朱秀秀会说出如此浪漫的情话:好瘸子,你再跑得久一点。

——杨知寒

大吉资讯|电影《逍遥·游》获中美电影节两项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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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由青年导演梁鸣编剧并执导、大吉影业出品的影片《逍遥·游》斩获中美电影节的两大奖项——影片获得“年度金天使电影”,演员李雪琴获得“年度最佳女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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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逍遥·游》改编自新生代文学代表人物班宇的同名小说,由吕星辰、李雪琴、赵炳锐、李丛喜、艾丽娅、梁龙主演,讲述了活力四射的东北姑娘许玲玲在患病的生命末尾,与突然回来的父亲,以及老同学、闺蜜一起的渐渐接受生命厄运的故事。

影片以充满人文情感关怀的影像叙事与充沛的情感表达,呈现了一个女人面对生活苦难的起伏人生。此前,本片曾获多个国际影节青睐,包括平遥国际电影节、香港电影节、亚太电影大奖、圣塞巴斯蒂安电影节等。

电影《逍遥·游》由上海电影(集团)有限公司、宁波再干一杯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大吉影业和厦门薯片影业有限公司出品;北京神玛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眼保健操制作(北京)、杭州光之下影视文化有限公司联合出品。

大吉关注|《双河》:无法追回,不能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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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双河》 作者:班宇

一对久未谋面的父女

一篇未完成的悬疑小说

短短几日相处

匆匆数年已过

 

班宇的短篇小说《双河》,原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1期,后获《小说选刊》年度中篇小说奖,当时,授奖词是这样描述这篇小说的——

小说《双河》从审美、叙事、修辞等多个维度呈现出作者更为开阔的文学格局。葱郁的气息,疏朗的结构,开放的叙事策略,如淼淼流水荡入双河,疾徐相间,纡折回旋,寄托遥深。幽微之处隐现历史深厚的根柢,沉着痛快地书写当下经验,可见班宇性情之宽,才情之高。

也正是在这一年,班宇以奇崛飒爽的写作风格进入大众视野,不仅拓宽了现实主义写作的向度,更唤起人们对东北这片文学沃土的重新审视,《小说选刊》更是以“一时洛阳纸贵”形容这位青年作家给读者带来的持续惊喜。

《双河》· 创作阐述

一点一点垒起河岸

班宇

小说完成于即将入夏时,而这篇创作谈却在冬天里写,我拼命回忆写作时的某些细节,又读几遍小说,反而愈加模糊,仿佛失却一段记忆,除去这篇作品,那段时间什么也没留下。只好借鉴一位朋友读完后的感受,她说:这个故事有一种山林郁绿色。我琢磨了一下,郁绿也分好几种,电影《卧虎藏龙》里有,人立于林梢,随风而动,在竹海之间来去,十足郁绿;但《双河》也许是另一种,塞林格在某篇小说的末尾怎么写的来着,只要一个人真正有了睡意,那么他总有希望能重新成为一个身心健康如初的人,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讲,《双河》可不可以认为是一篇寻找睡意的小说呢?

打个比方的话,对我来说,写小说有点像在冬天里踹一辆摩托车,油温太低,不易汽化,反反复复,你会以为永远也打不着火儿,但就在不经意的一个瞬间,它启动了,冒着白烟,发着突突的声响,响彻楼群,你虽已满头大汗,但在接下来,它将带领你继续向前。

 《双河》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与其说我写这篇小说,倒不如说它驱动着我前行,引领我去追寻睡意,人总是很疲惫,虽然其实也没干啥,水流却总有一个方向,跳进去后,顺流直下,经过鱼群与礁石,那是浅显的梦境,抬头望一眼,两侧是房屋、群山、飞鸟和城市,这是更深层次:人俯仰于两条河的幻景之中,就永远不会溺下去。至于河水到底将流向何处?也不太重要。

无论是在精神世界,还是现实世界里,一个人如果习惯于独处,那么在面对即将到来的日子时,难免会有些局促、束手无策,总想以最得体的方式来呈现自己,虽往往不得,表现出来便是生涩笨拙,但人一笨拙,有时也能显出几分可爱,就像《双河》里的主人公,离异多年,再见到女儿,一直在琢磨女儿如何称呼自己更为合适,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问题,更没有标准答案,但我喜欢这样的人,并且觉得自己有时也是,我觉得,人最要紧的,就是要总去想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

两个月前,我在北京看了一场崔健的演出,名为“另一个空间”,将摇滚乐与爵士做了一些简单的结合,演出质量不说,但这次听到同名歌曲,却有不一样的感受,他在里面唱:这是一个美丽的紧张的气氛,天空在变小,人在变单纯,突然一个另外的空间被打开,在等待着,在等待着我的到来。如果说我对这篇小说有什么希冀的话,那么它也许可以提供另一个空间:有遥远的暮星,失败的郁绿,也有明亮的温柔与落寞,人在山林里穿行,拥抱四季,经过河流,而在远处,总有那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始终在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双河》· 摘选赏读

《双河》的叙事中,嵌套了两重现实,第一层故事,即我们正在阅读的这篇小说《双河》,讲的是离异的作家“我”,与许久未见的女儿相处几日的片段;第二层故事,是“我”口中叙述的,正在创作的小说,小说名字也叫《双河》,两者相互交织,并存互文,目的在于描述一种存在的延宕感。

「嵌套式结构」是一种后现代叙事方式,有人称之为“镶嵌式结构”“同素内置”“叙事内镜”,也有人称之为“纹心结构”,指的是主要叙事(framing narrative)中套着嵌入式叙事(embedded narrative)。在这种结构中,一个人物既可以是叙述者,也可以是被叙述者。小说中嵌套着小说、故事中嵌套着故事、叙事者中嵌套着叙事者,构成很多层次。

开篇,“我”与女儿言言许久未见,突然接到前妻电话,要求照看女儿一周。女儿到来前,“我”很紧张,为她收拾房间,琢磨女儿应该称呼“我”什么。见面后,父女俩有着意料之中的生疏,在我的观察中,女儿比想象中成熟,只要父女俩单独相处,气氛会忽然变得微妙起来——

刚一出门,她的脸色立马沉下来,变得很快,与我无话可讲。天气不错,我提议走路回家,言言嘴上没有反驳,却在行动上体现出来,拒过马路,自己站在街旁打车,我走到路中央,只好又退回来,站在她身边,等待出租车的到来。我们默默站在路边,向前伸出手去,等了几分钟,远远有空车灯在闪,我松了口气,想起以前读过的一首诗的名字:出租车总在绝望时开来。这一次我的体会很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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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女儿言言和几个朋友一同郊游爬山,女儿在我身边的这几日,前妻的身影或过去的碎片,时不时闯入我的脑海。

我和言言靠在栏杆上,向山下望,葱绿之间,有一道灰白印迹,仿佛被雷电劈开的伤痕,那是我们行过的路径,如一段阶梯,开拓盘旋,不断向上,也像一道溪流,倾泻奔腾,不断向下。言言在我身边,我却想起彼处的赵昭,那时我们刚结婚不久,有一次同去海边,风吹万物,浪花北游,其余记忆却是混沌一片,旋绕于墨色的天空,但在这里,一切却十分清晰,山势平缓,如同空白之页,云在凝聚,人像大地或者植被,随风而去,向四方笔直伸展,淹没在所有事物的起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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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故事进行到一半,故事中的故事即将拉开帷幕,即“我”正在创作的一篇小说,也叫做《双河》,在与朋友的饭局上,我被众人劝说讲讲这篇还没写完的小说,沉默的女儿也是听众的一员,甚至在后来的告别时,我才得知,其实女儿一直都有关注我写的小说,甚至熟悉小说里人物的语言风格。

那天的酒喝得很快,一杯又一杯,李闯朋友与苗苗都很会劝,场面话很足,我不太适应,总想借机溜走,却三番五次被拦下来,苗苗仍就着文学话题不依不饶,不断地向我阐述她看过的某本书,以及对作者的一些主观感受……苗苗的一句话,重新将我拉回地面,她说,班老师,谈了这么多,能给我们讲讲你的作品吗……所有人都望向我,我定了定神,觉得诧异,不知大家从何时开始如此关注文学。我又喝下一杯酒,说,那我就随便讲一讲,目前正在写的这个中篇小说,暂定名为《双河》。苗苗插嘴说,《霜冷长河》,是不是,余秋雨的一本书,我高中时看过。我说,不是,单双的双。苗苗说,那你直接说两条河不就完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周亮皱起眉头,在一旁说,你先听他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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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讲述完“小说”的一部分,真正的时间线又回到父女相处中,与女儿相处的这几天,“我”一直在进行回忆与对比,试图从女儿的身上寻找血缘,但几乎看不到自己与前妻的痕迹,若从年龄段去看,我又对这般大小的孩子一无所知,女儿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我身为“父亲”这一角色,之于女儿,也是缺失的。

我拎着两瓶矿泉水,与言言往房间里走,从饭厅回到住处,需要经过一道长廊,下午到这里时,我并未多加留意,这里大多是人造景观,生硬做作,没什么意趣,但夜间在此经过,又是另一番感受,庭院两侧立着许多水缸,仿佛用以承接雨水,青苔掩映其间,沉潜而悠远。院内潮湿,缓慢步行,居然有身处水畔的感觉,风将雨的气息吹到半空里,四周幽深,空旷之处有回声荡漾,言言走在前面,我侧身在后,默默观察。这几天我一直在进行回忆与对比,看言言的哪些行为习惯跟我接近,哪些又比较像赵昭,却一无所获,几乎不能在她身上看见我们的痕迹,于是我又想将她与同龄者做比,却发现在我近期的生活经验里,与这个年龄层并未有过紧密接触,不知其所思所想,更是无从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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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与众人谈论过自己的小说《双河》,我仿佛将停止的创作又向前走了一点,虽然看似热闹讨论的新朋旧友,但似乎并没有人真的关心我眼下的这段创作期,唯独一个人走心了,就是我的女儿言言。而回房间路上的这段对话,父女俩的距离悄悄地近了一点,就像女儿不经意间冒出的一句话:坐一会儿,好不容易

言言说,你那个小说不是有三个章节么。我说,第三部分还没想好。言言说,大概讲讲。我说,不讲了,到点儿了,回去睡觉。言言说,能睡着吗。我没有回答。言言说,你的小说都是这样么,没有结局。我有点惊讶,如同反射一般,连忙说道,第一我不想跟你谈故事情节或者结尾,我知道的已经都写出来,没写明白的地方,那就是我也不清楚,第二我也不想跟你谈文学技法,那些术语都是写完再往上套的,生拉硬拽,没什么价值。言言站住,偏着脑袋跟我说,你紧张啥。我松了口气,也觉出自己反应过度,便不再说话。言言抬手指了一下长廊的台阶,跟我说,坐一会儿,好不容易。我虽然不明白她所说的不容易指的是什么,但仍在她身边坐下来,吹着晚风,抬头凝望,我看见天空在向远处舒展,仿佛有无尽的寂静呼之欲出,要将我们围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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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饭后(基本是我做饭,在家里吃,她虽在南方长大,但好像更习惯北方饮食),我们一起去附近散步,从院门出发,向东步行约十五分钟,会到达工人村之腹地,此处曾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如今略显失色,我给她指着几个昔日的雕塑,两只梅花鹿,其中一只已经非常残破,我说,在你小的时候,我们在这里合过影,照片我还留着,其中一张是我抱着你,另一张是你骑在鹿的背上,向我招手。言言没有说话,走过去仔细端详那两只鹿,我站在她身后,看她踏上台阶,准备趁她不注意,再拍几张照片。她抚着鹿角,猛然回望,我只好收起手机,若无其事地向旁边走去,买回两根雪糕,在天黑之前,我们迅速将其吃完,手里拎着雪糕棍儿走了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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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层故事里,火车站是暴力事件的发生地,是复仇和解谜之处。而在第一层故事里,火车则保持了它作为城市分割线的功能,甚至带有一些温情临近分别,父女二人站在铁路旁看着开过火车,此时火车一方面分隔了空间,另一方面也是时间的分界。在火车的轰鸣声中,时间仿佛被拉长又缩短,拉长的是父女间的对话与沉默,缩短的则是“我”灰暗的过往生活——

向西步行约十五分钟,是一道铁轨,从前它是作为分界线存在,隔开两个行政区域。每次经过火车,道口放下栏杆,两侧的车都要停下来,等待很久,有时要十几分钟,警报声一直在响,到后来却忽然停止,栏杆重新抬起,并没有火车过去,所有人便都很失望,有首歌里唱过类似情绪,“长长的站台,漫长的等待,只有出发的爱,没有我归来的爱”。此时,我们贴着侧面的护栏站立,等待火车经过,已经驶去两列,非常长,车厢难以计数,天色将晚,壮阔的深蓝光芒投向我们,不断迫近,我提议回家,言言说想要再等一趟。

班宇虚构出一个作者身份“我”,创作中有一定叙述层面上的方便,同时这也是班宇本人迷恋的一种品格:诚挚而复杂,即有着更多的反思与自觉性,漫无边际,于困顿之中前行,仿佛“人在水中,停滞不前,维持着精妙的平衡,有时候需要借助一点风,去打破和指引,再游向他处,渐行渐赤裸。”这类小说人物在班宇的小说中并不少见。

从我的角度来讲,我和赵昭之间,要说一点留恋都没有,厌恶透顶,那倒是真不至于,毕竟我们性格都没有那么强硬,但也正是相互的妥协与软弱,最终造成这种无法挽回的局面。回想起共同生活那几年,我如身在泥河,污淖重重,四下无人,晦暗而孤独,外物不能使我有任何亲近之感,妻女也不行。赵昭想必也是如此,尤其是在女儿出生之后。我们很少发生争吵,只是彼此冷漠,视若不见,这更使人绝望,争吵意味着我们还在拼搏,奋力拯救彼此,但那时我们真是无话可说,这种分裂持续了很长时间。有段日子里,我脑袋里始终盘旋着格林厄姆·格林的那句名言,“一个人出生以后唯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比降临人世更干净、更利落地离开人世”。并非是要践行,而是单纯地对这句话进行推演,在不可知的内心深处沉思,循环往复。直至有天清晨,醒来之后,我们在床上又躺了很长时间,言言在一边哭得很凶,我们谁都没有去管。我半闭着眼睛,在哭声里,却感受到窗外季节的行进,它掠过灰暗的天空侧翼,发出隆隆巨响,扑面袭来,仿佛要吞噬掉光线、房间与我;远处的河流在融化,浮冰被运至瀑布的尽头,从高处下落,激荡山谷。在噪声与回声之间,我听见赵昭说,我有点事情,想跟你商量。我说,什么都不用讲,什么都不用,不需要的,赵昭,我们不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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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作为父亲的身份,是非线性的时间进展,有一些空白,人物的面貌在嵌套进去的故事里,逐渐变得模糊。作为小说作者,孑立于世,却偶有内心共鸣的闪亮时刻。如果,《双河》也是一部“寻找睡意”的小说,那么故事内外的人们,则在两条恰如其分的缄默的河流中游荡、自审,而后破水而出。

我与言言回家之后,相处得比较愉快,在一起也探讨许多事情,彼此竟然产生一些父女之间的亲密感,这让我很意外。她要离开时,我十分不舍,决定买张机票,将她护送回去,以便能跟她多待一段时间。我回顾从前,对于她在幼年时的那次离别,已经毫无印象,完全不记得是在何种场景之下将她们送走的。……我将箱子塞入行李架,拍了拍衣服,说道,我发现你这毛病好几天了,四个字儿的话能不能少说一些,显得特别装。不能,言言说,你小说里的人物都是这么说话的,我是跟你学的啊。听到这里,我忽然鼻子一酸,险些落下眼泪,不知说什么为好。恰好此时,飞机启动,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巨大的轰鸣声代替我进行回应。数千米的高空里,光芒刺眼,言言坐在靠窗的位置睡着了,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庞,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些年里失去的时间。

“有时候我写一个故事就为了一句话,比如《双河》,就是为了写最后“不能失去我”的那首诗,就是我内心的状态和情绪导致了整篇小说的诞生。写小说,相当于围绕核心画一个同心圆,以至于越来越接近你描述的核心。”

——班宇

不能失去我

海里的一粒谷

十二柄鲸在餐桌上轮流看守

不能失去我

冰里的一滴火

十二轮象在词典里巡回搜索

不能失去我

比针还细的钥匙

一枚针孔就能闯入一头飓风

不能失去我

有人念起名字

像念着所有语言里唯一的诗

而我不能写诗

心里填满干粮

生活是一场蝗灾

不能失去啊,不能失去我

轻轻勾住天空的

玻璃耳朵

大吉关注|《黄桃罐头》:恨意躺在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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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黄桃罐头》  作者:杨知寒

小说讲述了江红玉大半辈子的悲凉人生:从小因为是偏房子女,在正房面前总低人一等,被同父异母的姐姐诬陷,被亲生母亲母亲体罚致残,一生未婚,始终孤凉。

成年后,姐妹关系始终由妹妹江红玉维系,她总是带着两罐自己不舍得吃的黄桃罐头,去登门拜访“富人区”的姐姐一家,黄桃罐头由此成为了维系姐妹亲情的纽带,也是求姐姐办事的彩头。但姐姐一家始终对江红玉带着不易觉察的嫌弃和厌恶,直到姐夫去世后,江红玉仿佛终于回过味,恨意终于爆发,却无处宣泄……

作者 杨知寒

杨知寒,生于1994,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当代》《花城》等,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奖、首届萧红青年文学奖和首届黑龙江文艺大奖等。出版小说集《一团坚冰》《黄昏后》《借宿》。部分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思南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

《黄桃罐头》创作背景

《黄桃罐头》收录于杨知寒的小说集《借宿》,是这部作品集中的一篇代表作,它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关于亲情、爱情和人生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黄桃罐头成为了一种象征,它承载着主人公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憧憬。然而,当现实的残酷无情地击碎了这些美好的幻想时,主人公只能选择在失败中继续前行。这种对失败者的深情凝视,使得这个故事充满了人文关怀和悲剧色彩。

2018年,一个晚上,杨知寒自己在家,手搭在键盘上,想起家里一个亲戚的长相,那位亲戚始终被人忽略,与自己后辈更谈不上亲密,但“那一刻她却成为文学向我严肃招手的附身”,于是一天之内,杨知寒写下自己的第一个短篇《黄桃罐头》。完成后,杨知寒还是先拿给妈妈看,妈妈也有点激动,说不出所以然。

“我们只是都觉得,我的文学道路有了新的方向走。路看着是窄了点,不见什么光,但硬着头皮走下去,隐约见希望。这希望源于对生活的新理解,源于取得一种平和的态度,无论对自己,还是对生活,都有安慰的意思。”

《黄桃罐头》节选赏读

这篇小说的女主角叫江红玉,她从小被姐姐嫌弃。小时候,妈妈发现自己少了五块钱,面对三个孩子应该打谁,她心里清楚:因为重男轻女,不会打弟弟,因为碍于面子,也不可能盘问正房家的孩子江福芝,于是只能将愤怒和没来由的怨气,一股脑撒在亲生女儿江红玉身上,将她的腿打瘸。期间,姐姐江福芝都一声不吭,因为是她偷了钱,买了发糕吃。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发糕成为江红玉不敢触碰的食物,它代表着委屈和疼痛,伴随着耻辱感终身未能抹去。

多少年了她不敢想发糕,想了就走不动道,因为左腿特别疼,小时候就因为发糕腿才被母亲打坏了。一点儿预兆都没有的事……母亲下手真狠呀,她一定气疯了,气得不认识自己的孩子了。那时候父亲和大妈妈都已经去世,江福芝和他们两姐弟从此有了共同的母亲,江红玉记得,那天下午母亲发现裤兜里五块钱没有了,让他们三个并排站着问话。十三岁的江红玉豆芽菜一样发抖,说不是我真不是我。母亲看了这个看了那个,最后还是死盯着自己。似乎她只能盯着江红玉,因为另一个是独苗弟弟,另一个是大房留下的姐姐。那天晚上,她在炕上疼得睡不着,左右睡着姐姐和弟弟,江红玉在当中。母亲和三个孩子隔了一堵墙,墙壁后头传来她累极了的呼噜声,能盖住江红玉的哼哼。江福芝转了个身,江红玉知道姐姐没睡,就去推她,说,姐我怕是要残废了。没有回话,这时候江红玉听见转过身去的姐姐打了一个低沉的嗝儿,有点儿米酒味。江红玉凑近了闻,说,姐你吃啥了?江福芝说,没啥,胃酸,然后把头蒙在被子里,继续低沉专注着打嗝。腿疼得越来越厉害,江红玉也越来越困,人在疲乏和痛楚间撕扯着意识,看它帮谁。最后它帮了理智。江红玉缓缓从炕上坐起来,转过头冷冷看了一眼蒙在被子里打嗝的姐姐。她虽然胆小,但知道委屈,知道自己实打实被冤枉了。

可等到江红玉知道是姐姐拿了那五块钱,买了八块发糕、看了一场电影,在外头打了半个小时的嗝儿才回家,还是姐姐结婚当天的事。姐姐良心发现似的,抱着江红玉哭诉,眼泪让江红玉晕眩,正要也投入姊妹情深时,却被姐姐拦住不让出去,理由是,怕江红玉的瘸腿让自己的婆家人看到,丢脸。

当时江福芝穿着红旗袍搂住自己哭个不停,一句一个对不住,别人都以为是新娘子舍不得家里人。到了那种情境下,江红玉也只能跟着哭了,说姐,你记得我的好就行。江福芝忙点头,说你嫁人的事儿姐包了,有好日子过一定帮衬你。听见外头穆家人来迎亲了,江福芝擦一把眼泪,拍拍脸蛋,由门外弟弟江红军送出门。江红玉要跟着送,江福芝回头说,你腿不好,他们不知道,先别出来。

就这样,江红玉被姐姐嫌弃了一辈子,小时候嫌弃她是偏房,长大后嫌弃她是残疾人,再后来嫌弃她总是赶着饭点来自己家,最后,甚至嫌弃到,不想让她出现在丈夫的葬礼上,总之这一辈子,江红玉从来都没入得了姐姐的眼。这种嫌弃,江红玉应该不可能感受不到,但她选择合理化这份嫌弃,甚至活在自己的想象里,觉得姐姐待她如至亲,同时也为姐姐嫁得好男人而欣慰。

姐姐成家后,她每次去登门拜访,都要拎两罐黄桃罐头去,花不了几个钱,却总算拿得出手,但她始终舍不得买贵两块钱的更好的牌子。见面时,姐妹俩在认真讨论黄头罐头时,互相帮衬,好让这份虚情假意看起来和和气气——

江红玉心里算得没有错,两罐黄桃罐头是有用的,给他们吃多了荤腥的肠胃解解腻。穆雅已经把罐头提到餐厅来,用刀子撬开瓶盖儿,分给妹妹一个勺,自己拿一个,捞一块放在还粘着米粒的饭碗里,问母亲来不来一块儿。江福芝喝了一口罐头里的糖水,推开说不喝了,转脸向江红玉,你老姨呀就是太客气,每回都带。别说你带的她们就还爱吃,我也买过,没人吃呀。奇了怪了。江红玉说,这个牌子是老牌子,桃嫩。江福芝用手拨弄下瓶子,转过商标来说,那我得记住。江红玉说,姐你喜欢我下次多买几罐。江福芝说,嗨,哪儿还用啊,你自己过也不容易,有那闲钱儿自己买点儿好吃的,别舍不得。江红玉笑着点点头,在姐姐和两个外甥女吃罐头的时候里,视线兜了又转,去看吞云吐雾的穆子清。姐夫也是快五十的人了,看着比她认识的任何同龄人都精神,还是气质不一样。头发茂密得像年轻人,微卷,眼珠是褐色。鼻子又高又大,架着眼镜不说,镜片儿的颜色还和别人不一样,是红镜片儿。不知道平时看人是不是人脸都是红色的,挺有趣儿。她这么一个人笑着,发现穆子清也对自己笑,又和蔼又稳重,真羡慕姐姐找了这么个男人。

江红玉对家庭出奇地渴望,她会羡慕姐姐嫁了好男人,还有三个可爱的孩子,但比起嫁人,她更希望能有个自己的孩子。于是,黄桃罐头成为求姐姐姐夫办事的彩头,她相信,只要自己的礼数到了,家族兴旺的姐夫,一定会有方法帮她寻到一个孩子。后来果然如愿,不仅有了养子,养子也有了后代。于是,孙子乐乐,在江红玉患得患失的惶恐中,成了她后半生的盼头。

江红玉每晚都搂着小孙子睡,叫他乐乐。快快乐乐,乐乐是奶奶的快乐,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乐乐一听这个就爱犯困,特好哄睡觉。乐乐睡觉的时候,江红玉守护在旁,有时一动不动,能看一钟头。她吃惊地发现,乐乐某些角度长得也像个小耗子,又反复自我安慰,像曾经相信小涛能长开一样,坚持说孩子妈妈还是很洋气的。江涛问她不就是小孩睡觉吗,没看过?江红玉想想自己还真没看过,小涛到她身边来就是半大小子,穆非也是。乐乐是第一个从婴儿时期就属于她的孩子,而且会永远属于下去,直到孩子妈妈回过劲儿来。江红玉发誓自此每年生日都许同一个愿望,祝愿这对母子永不再见,活多少年就许多少遍。有点儿恶毒有点儿虔诚,反正没人知道。

但儿孙双全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孙子乐乐满月那天,养子小涛对着江红玉敬酒,第一次说了许多体己的话,江红玉在恍惚中再次感受到姐姐结婚那天时,扑面而来的亲情的温暖,可再一次受到重挫,因为这顿酒其实是小涛想要离开这个家、离开江红玉的告别通知——

江红玉一口气喝下半杯,泪眼蒙眬地望着小涛,她没想过有一天能听见这些话,像梦中。江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面对着江红玉,说,妈,你也养我十来年了,往后让我自己养自己吧。江红玉忙跟小涛要碰杯,对方把杯子退了退说,妈,我的意思是下个礼拜和这帮哥们儿去海南闯一闯。闯好了,没几年就能把你和乐乐接过去。江红玉这才明白为什么喝酒,这些人为什么来。她说,我要是不让你走呢。江涛说,那我就把乐乐也带走。妈,你给我省省心。江红玉说不下去了,剩下的半杯自己跟自己在心里一碰,都流到外面去,嘴里更干苦。江涛扶她坐下,一面张罗大伙儿动筷子一面掏心挖肺说,其实吧,我不是妈的亲儿子。我是过继来的知道吧,妈养我这些年够意思了,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也得报恩。其他人都说小涛像样儿,是得往外走。江红玉还是有点儿没梳理明白,说,锅子上炖着肉呢,我看着去。这一起来,腿就没使上力,摔到了桌子下头。江涛忙去搀她说,妈你这是咋了。江红玉一把推走他,声音喊得人揪心,我不是你亲妈,往后你别叫我。

就这样失落而平淡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命运的刀尖似乎开始指向姐姐江福芝一家,先是姐姐的外女夭折,接着姐夫因为癌症去世,幸福了大半辈子的姐姐突然陷入人生的困境。姐夫葬礼上,按照民族传统要求,亲戚需要吃完一整只羊,把骨头全都收回、凑齐,帮逝者替罪,意为替罪羊,这样逝者的灵魂才算得上是功德圆满。

嫌弃妹妹一辈子的姐姐江福芝,在垂老与悲痛的人生末尾,仍然没有做出改变,仍为维护自己的体面,不让江红玉出现在婆家面前,不让江红玉上桌吃口羊肉……于此同时,江红玉也终于得知,姐夫“好心”去家族为自己寻觅来的养子,其实是姐夫自己的私生子。

主家人送完灵回来,江福芝在子女搀扶下一进门就哭开了,穆家晚辈不分男女都上来劝着,直把江福芝劝到桌上。后厨开始上羊肉,是穆非亲自去选的一头羊。不加盐,只清煮,整只羊切成小块,给每桌都分了,骨头要吐出来由主家收好,差一块都不行,埋起来。算是替罪羊,穆子清一生便消罪,干干净净地走。收到江红玉桌上,是江福芝亲自过来的,她有话跟妹妹说,江红玉跟着到外面去。弟弟早走了,他始终更了解江福芝一家。江红玉盯住江福芝,对方用手绢按在眼睛上,说,红玉你回去吧,你和他们都不认识,这是招待穆家人的饭。再说都是牛羊肉,你也吃不惯。江红玉没说话。江福芝又说,妹妹,没别的意思,姐姐不管做了什么,都是因为眼前顾不上,你别挑礼。你的好,姐姐心里有数,都记着呢。

被上天安排成为一家人,并非都能合得来。在家庭这个单位群体里,鄙夷、虚荣、攀附、疏离似乎更被放大,更显悲催。愤恨的江红玉在得知全部真相之后,看着姐姐虚情假意地劝说自己离开,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但她把所有的恨意,都藏在偷走的一块羊骨头里,最后狠狠地吐在雪地里,让姐夫在他的信仰里无羊替罪,堕为罪人。最后的最后,她终于舍得多花两块钱,买贵一点的黄桃罐头,但这一次,是给自己吃。

江红玉一直到转身走了,也没说出一句话,说不出来。下小雪,江红玉从清真寺往北走,穿公园,过三条街,老小区的物业没人管,路面只撒了融雪剂,雪堆一化,化成黑色的泥,还是堆在路面上。家里楼下有间小卖店,现在改叫超市了,还是那家人的买卖。江红玉走进去,店主也认识她,是过去店主的儿子,正在小屋里看巴掌大的黑白电视,嗑瓜子。江红玉指了指他身后货架上的黄桃罐头,人家去取,她摆摆手指了旁边贴着十块的那种,手指比了一个V字,要两罐。店主从身后货架上拿下来,用塑料兜提了,一脸笑模样,边收钱边对江红玉竖大拇指说,江姨有进步,还是送人?江红玉指指自己,掀门帘出去。雪开始下大,得赶紧回家看乐乐。走到一处化得最厉害的雪堆前边,江红玉随口吐了一块羊骨头。看它在泥里躺好了,才走人。

《黄桃罐头》的“番外篇”

最后,附上一段杨知寒的叙述,关于《黄桃罐头》创作完成后,她回到老家参加家族聚会的经历。也许,诚意的写作总是可以“纪念一些、抚慰一些、洗涤一些”的,并在转换成铅字后召唤到有缘分的读者,和作者在书中相遇。杨知寒在那次家族大型聚会上见到了《黄桃罐头》里描写的那位阔别已久的姑姑。她说,她再向我走来的时候,真像从小说里走来的。这段文字,仿佛是《黄桃罐头》番外篇的——

“去年是爷爷过世十周年,去年十月我回到老家,作为唯一的孙辈,去替他传经。我们那个昔日庞大的家族,已渐渐随几位长辈的离去走上分崩离析的命运,如果不是葬礼,大家很少会团聚。跪在寺里的地板上,我在最后一排,打量前面几排人的后脑勺,与童年的记忆相比照,在心里对着他们谁是谁。

看到了大芝姑姑,她再向我走来的时候,真像从小说里走来的,毕竟我们多年没见过了,我像是在用把陌生了的亲人写进小说的方式,保持和他们的联系。在饭桌上,她坚持要我们把每一块吃过的羊骨头都留好,一块不许落下。她这番话,又让我想到《黄桃罐头》的情节。和亲人坐在一起,我内心有种奇异的甜蜜,总是笑着,听她们、记她们每句话,知道这样的情景这样的人和话,注定越来越少,为了更好地保持事件的味道,我必须保持记忆的敏锐。

这也是我写作的意义,为保存,为不忘却。相比情节上的奇巧,文字上的雕琢,而今越来越感受得深的是过去常有所感,却说不清楚的一种。那大概才是写作的密钥。

 

文 大吉编辑部

图 yunran

大吉关注|《蚁人》:时间在彼处弯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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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蚁人》 作者 班宇

《蚁人》收录于班宇小说集《逍遥游》第三篇,用他自己的话讲,是“飞一点的”小说,就是“想写个不那么写实、精神分析式的作品”。在叙述中,小说人物的所有想象,与自己完全合一,“我”是个写着一本出版不了的小说的落寞作家,是个回避妻子可能出轨的软弱丈夫,是被别人忽悠加入养蚂蚁大军的平民百姓,同时在想象部分,“我”可以和蚂蚁对话,向它讲述年轻时候的血雨腥风,以及与一个消失女人的爱恨情仇,不仅如此,还获得蚂蚁回赠的一个故事——在这段讲述里,人物关系又产生某种奇妙的串联。最后,在故事的结尾,现实和想象的边界已然模糊……

《蚁人》赏读

现实世界中,“我”的日常平淡无奇:和妻子相处,写没结尾的小说。妻子出差的夜晚,她仿佛去到一个被扭曲的、独立存在的时空,那个时空存在于我的猜想,“我”用平缓的语调描述着那番场景,既有小说的戏剧性,却又是不少见也不多怪的现实——

妻子出差的夜晚,我会在家里通宵写作,偶尔顺利,但多数时刻陷入停滞。对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我难免会多想一些,即使她不讲,我也能猜到。在高峰旅游季,床位紧张,为节约成本,导游与司机往往会被安排在同一间房内。这是小说里的常见情节,他们住在海边的房间里,劳作,漫步,吃药,睡眠,时间在彼处弯曲,也是一个被分割出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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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寻求一点日常之外的东西,于是接受司机的提议,开始养蚂蚁。关于“养蚂蚁”的桥段,可能年轻一代的读者会感到陌生,觉得小说里的荒诞是想象,但其实,东北地区曾经盛极一时的养蚂蚁热潮,在现实中真的造成千家万户的悲剧,现实远比小说戏剧化。接着,“我”仔细听辨着妻子与司机离去的声音,这段场景很有画面感——

妻子收拾得很快,拖着行李箱,如同紧拽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跟在司机身后出门。我在楼上听见客车发动的声音,笨拙倒转,缓缓蹭动,在狭小的街道上调整方向,向着远处的日出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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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走后我一直焦灼不安,开始逃避于蚂蚁的世界。这一大段描写,看似平淡甚至絮叨,但隐隐的焦虑感觉犹如蚂蚁啃食读者的心,有人说好的心理描写就是不去描写心理活动。“我”用一系列看似混乱迫切的动作,传达着内心的不安——

我决定以知识去克服焦虑,埋头于书本,查找许多相关资料,仔细罗列,精心呵护这些蚂蚁,甚至忘却时间,不分昼夜,待到我回过神来时,已经是两天后,而妻子仍未归家,我打了个电话,她告诉我说,由于某些不可预估的原因,行程有所后延,让我不要着急。我听后有点失落,此时此刻,我迫切想要见到她,与之分享蚂蚁的常识,以及我的痛苦与忧愁。又过了一天半,妻子还是没有回来,这次电话也没打通,我有些慌神,准备去旅行社询问消息,衣服还没穿好,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想,也许这些蚂蚁更需要我,或者说,我需要这些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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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过去,妻子仍然没有回来,我与蚂蚁的共处一室仍在继续,焦灼逐渐蔓延成虚无,甚至开始怀疑……于是好戏开始上演。

整整一周过去,妻子还是没回来,她反复对我说着,旅程如同噩梦,他们不断地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所耽搁,不过还好,一切即将结束,她已经离我很近,咫尺之间。此外,她也很想念我,以及家里的那些蚂蚁。挂掉电话后,我在窗前等待很久,仍不见她的踪影,我甚至开始怀疑,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些蚂蚁将时间延展至无限。

在另一部分,班宇为读者呈现两个故事,一个是“消失的女人”,另一个则是“我有一个朋友”。讲述者分别是“我”和蚂蚁,故事带有地域气息,但“讲故事”的场景却十分魔幻,一个人类与一只或数只蚂蚁的对谈。本身这个场景就是虚构想象,而构建于其之上的叙述内容,则更是虚幻缥缈。但仔细读来,却又有现实的气息,描述那支“卡簧”非常细致——“卡簧听过没有,也叫侧跳,弹出来反握,藏在袖口里,用的时候转动半圈,拇指毙住刃,斜下刺入,快进快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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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起那个“消失的女人”,没有样貌描述,却好似能听见她的声音——“她唱歌很好听,绰号小邓丽君,还会几首她的日语歌,有一首很著名,叫《夜幕下的渡轮》,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我”与“蚂蚁”探讨起了人性——“存不存在另一种可能,一个女人要是爱上另一个人,任何事情都做得出来。”又比如“女人看着软弱,实际上,做许多事情时,要比男人坚定。”以及那句“风如猎手,而海是藏不住罪的,哪怕你动过一点念头,它也会通过浪潮的声音讲述出来,反反复复,像是一道咒语,像是几颗火星”

最终,走到了小说的结局,“我”和组成人形的蚁群,现实与虚拟两个维度终于汇合,但其实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在小说里并不重要——

长风吹拂,外面传来歌声,一首久违的日语老歌,远处仿佛海港,有灯火闪烁,船身摇荡,即将起航,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扭扭脖子,舒展臂膀,活动一下身体,悄悄掏出卡簧,弹开背锁,毙住利刃,骤然向前冲刺,而组成人形的蚂蚁,只一瞬间,便坍塌在地,重又分散,化作无数细密的符号,缠绕四周,将我团团围住,云遮蔽火光,夜如帷幕,低沉垂落,在不曾间断的歌声里,蚂蚁逐渐覆盖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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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曾有媒体邀请班宇为《逍遥游》中的小说推荐与之对应的音乐,“可以搭配阅读时听听看,也可以在读完故事后回味时,再沉浸一点。”提到《蚁人》时,班宇挑选的曲目是Television 的《Call Mr.Lee》。仔细读来,《蚁人》在班宇的作品序列里,属于语言风格很不一样的一篇,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比较西化的、欧式的”。也许,最好的方式,就是针对每一篇小说,都进行语言风格的调整,以更接近作者自己想要描绘的的精神内核。

大吉关注|《海山游泳馆》:山川总有改换,可山川始终都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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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海山游泳馆》  

作者:杨知寒

一个短暂的夏天,

两位性格迥异的少女,

在每个周六下午,

在海山游泳馆里,

有时漂浮,有时聊天,自由自在。

就这样曾无限接近,又匆匆别过。

多年后再重逢,几分淡淡惆怅,

山川总有改换,可山川始终都存在……

“海山游泳馆”这个名字,不管是作为游泳馆的名字,还是小说标题,都有几分广阔和浪漫,有山有海。在地图里搜一下,齐齐哈尔,杨知寒的家乡,真的有这么一个游泳馆,旁边真的有家私立妇产科医院,游泳馆真的是杨知寒写的那样“蓝色的世界”。小说里真实的人间气息,大概就是杨知寒小说魅力的一个环节。但当年的海山游泳馆,更多被当地人看作澡堂子,许多人去那里只为洗个澡,我第一次去海山游泳馆不是为了洗澡,而是真正的游泳,为了这一天我盼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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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那件新买的,像我小时候学跳舞用的练功服一样的裙子,从柜里拿出,慢慢给自己套上。腰上有圈裙边,胸口画着小黄鸭子,泳衣整体是深蓝色的。有点儿买大了,带子总是从肩膀上往下掉,我得刻意挺着腰板,像个芭蕾舞演员一样走路,戴着我同样深蓝色的泳帽,露出宽阔的脑门儿。

很多少女都有过芭蕾梦,它是美丽优雅、与众不同的代名词。但下了泳池却只有无尽的恐惧和害怕,只能像树懒一样挂在妈妈身上,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有伤,和水不相容,便被妈妈赶到了二楼的儿童浴池,带着一肚子的憋屈和委屈,这样的时刻只能祈求不会遇见熟人,但谁能想到遇到的是学校里那个光彩夺目的“公主”,可能老天非要我面对如此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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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往下瞧,宽阔的蓝泳池里出现了个伶俐的身形,蝌蚪一样,被人安放进水里,就能自由自在摆动两脚,腿并在一处,如灵活的尾巴。我妈和几个大人都游在她身后的水浪里,她游到头,没多逗留,立即折返,等她游回到浅水区,我妈他们还在返程的中段。我看见那个救生员把一条白色的大浴巾递给她,她一蹿坐上池边,披着浴巾,两只细白的脚在水里无聊地打着。我妈摩挲一把脸上的水,泳镜卡到脑门上,问她,姑娘几岁呀?她说十一,说阿姨我认识您。我和李芜是同学,上次您不是来我们学校演讲吗?有印象。我妈和她并排坐着,说太巧了。我姑娘也来了,应该让她和你学游泳。你叫什么?她说,我叫杨洋。我还没来得及躲,我妈抬手就指上了我,像盲打的一枪,我在楼上人没动地方,但有些部分,已应声倒地。她说,李芜完蛋。在浅水池游呢。你去找她?

我努力维持的自尊体面和骄傲,都在母亲的咋呼中消失殆尽。我也没想到,除了在学校,杨洋在其他场合,仍然是那么光彩夺目,是人群中的焦点。杨知寒曾表达,在她笔下的人物,有的她真的认识,有的只是匆匆一面,甚至根本不认识,但是这些人物“都不存在于另外的幻想,他们结结实实活着,也经历或正在经历与我相通的困惑和幸福。他们的形象在文字中渐渐丰满,因而想象到,如果我是他们,在设定好的命运里如何流转。”可能杨洋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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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楼上对杨洋僵硬地招着手。杨洋在楼下仰头看我,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连体泳衣,已有少女的曲线,站起时,从两腿的肌肉上水珠直往下滚。她白皙的圆脸上也有水在滑,滑下她圆翘的鼻头,像打了个滑梯。她扑哧一笑,眼仁黑黝黝的,连着两道浓眉,比在学校时更好看,像个异族少女,似乎游泳是她与生俱来的本领,除此外,她还掌握剑术和狩猎。

其实这并不是我初次注意杨洋,尤其是我这样内向却自视甚高的女孩子,相貌普通,气质平平,希望自己是酷酷的,但总忍不住表现,也忍不住失落。杨洋的美丽与夺目不具有侵略性,反而是让人忍不住久久地看着,不管男女。我对杨洋是仰望的、羡慕的,同时也是有一点嫉妒的吧,否则不会远观和尽量回避,下意识想逃离,也不会“哭了一场”,哭自己的自作聪明却不被注意,哭自己的平凡和黯淡。

有了初次相遇的尴尬,再去海山游泳馆,我躲着杨洋,躲在二楼的小浴池,躲在自己的回忆里,其实我也是个内心丰富的女孩子,尽管在尚未舒展和敞开的年纪,这段对于孩童时期的“澡堂记忆”,前段时间在电视剧《我的阿勒泰》里也有过类似的场景,可能这种温情感总是能唤起很多人的记忆,不管在什么年代。

我在小浴池里一声不响地泡着,听楼下的水花。我像能看见自己五六岁时,和妈妈第一次去澡堂里,遥远的雾气中的脸。小小的我在水流里站着,妇女们谈话,传来的每一句回音都让我如置梦中,那是任何人不会懂的感受,感到人人都在无尽的蒸汽里,暂时逃离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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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洋突然喊我的名字,将我从记忆中拔出来。她温柔但调皮地开始教我游泳,教我在那片无尽恐惧和害怕的“汪洋”中,如何放松自己,她比我还相信我,她说“你一定能学会”。当我听她的劝导,慢慢走下水中的阶梯,慢慢感受从脚跟开始的冰凉,恐惧再次袭来,想扑腾,但这一次,我听见有人安抚我,这声音来自杨洋,她说“想象你周围是空气,水一样的空气”。如此温柔,如此浪漫,如此契合我那细腻如丝的心。相比嗔怪我耽误她游泳的妈妈,和建议我去儿童区的救生员,他们都是粗糙的成年人,不懂我,我也不屑让他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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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要我的打水板,兀自游到我脚边,双手扒住池沿,憋了一口气,头埋下去。我看着她修长的身体在水面上完全铺展开,从水下漂到了水面,手臂和双腿都能接触到空气,感觉整个人是比板子还轻盈。她漂了一会儿,双腿一蹬,头钻出来,说,很简单,你一定能学会。下来试试。我转过身体,开始下梯子,脚后跟最先感到了冰凉,感觉有人在碰我的小腿,指尖也是冰凉的,杨洋在水中抱着我的腰,我又紧着想扑腾,听她安抚我,说,想象你周围是空气,水一样的空气。

当我终于第一次学会了在水中“漂浮”,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轻盈得前所未有”,从水中出来后,我和杨洋坐在岸边休息,我怯怯地问杨洋自己是不是很笨。杨洋给了我所有人都没说过的答案,她说你不是笨,是放不开。一个几乎没怎么聊过天的不太熟的同学,尤其还是万众瞩目的那一个,却能看透自己的心,说出这样的话,我的内心是震动的吧。但转念一样,可能杨洋只是身居目光中心才能说出如此轻巧的话。但接下来发生了一件让我意外的事儿,杨洋向我展示了自己的伤口,自己也有想要遮盖的秘密,坦诚和鼓励,接纳和安慰,那个瞬间两个少女的心,第一次如此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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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芜,你看看我。我怎么不是目不转睛看着她,看她的腿在水里变形了,像两根插在水杯里的吸管,位移出不同的层次。她腿上有模糊的花刀,我揉揉眼睛,怕自己看错,她配合地把腿扬起来,说,我腿上着过火。前年,五福小区眷火,我自己在家,往楼道里跑的时候,没跑及时,腿被燎了,人也倒在楼里。送我到医院时,腿还不如现在呢。我说,那你可挺勇敢,还敢往出露。她说,藏不住,总得露出来。在水里还好一点儿,别人只能看见从我腿里打出去的水花,水花总是漂亮的。我说,你是漂亮的。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杨洋愣了会儿神,突然又跳进水里,我们面对面站着,如果她不这样做,我都没留意我已经能在水里站住了。她试图拥抱我,借助水的浮力,我们靠近彼此时,若有似无,像梦中的接触。

就这样,从夏天到秋天,我和杨洋每周六在海山游泳馆相会,其实后来我的游泳学得不怎么样,杨洋也渐渐不怎么锻炼我。我们更多时候只是在水里浮着、漂着,说漫无边际的话。这样的片刻,可能是不管过了多少年想起来都会觉得幸福和放松的。只是,这样的时光也总是短暂的。和杨洋即将面临分别的那一天还是来了,她要去哈尔滨了。在那个看似和之前许多个周六没什么不一样的周六,杨洋带着我一起做了告别的「仪式」,只属于我俩的,在海山游泳馆的漂浮,这段描写非常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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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李芜,我们以后也许见不到面了。我们会念初中、高中,然后是大学,现在是我们人生最接近的日子。你把手给我吧,我们一起漂一会儿。我把手伸出去,握着她,她就是我的池沿,我的陆地。我们互相借助彼此的力量,在寂寞的泳池里安静漂浮,我紧闭双眼,察觉到她水下的视线,鱼儿一样游过我的面前。

只是在接下来告别中,我是打心底不太能接受的,我还沉浸在和杨洋相会的最后倒数里,希望抓住每一分钟的感受,不舍、不愿接受,说着赌气的话,忍着委屈的泪,是少女特有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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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时很快要到了,我俩还站在浴室的水龙头下面,脱去了泳衣,任水流浇着头顶。杨洋在唱歌,她已经唱了有一会儿了,我一直听不清,也不想去听,那些咿咿呀呀的声音在浴室的蒸汽里,像睡梦中的伴奏带,加深告别的痕迹。她关掉自己头上的花酒,替我收拾带来的沐淪露和浴花,跟我妈一样,有条不紊,装进我的浴兜里。她并没走,挤进我的花酒底下,碰着我的手臂。她的皮肤温热而光滑,反而是我的,浇了这么久,还凉丝丝的。我看着她的脸,水流划过她的脸,杨洋面带微笑,我不敢去看她身上其他地方,从来我们游完泳,在一起冲澡,总是各洗各的,加上雾气缭绕,只闻声不见人,从没认真注意过。她的眼神像鼓励我去看,去发现,我却说,你走开。她说,李芜,你不要哭。我说我没哭。她说,那把你的花洒也关了,看你脸上还有没有水。我说,你走了,我再也不来这儿游泳。谁求我,我也不来。她说,反正这儿也快黄了。我说,赶紧黄。我不像你,有更好的地方去。我这辈子也不游泳了,再好再大的泳池我都不游了,我看见泳池里的水,就犯恶心。

从童年开始,人的记忆模块以年为单位,那几年是一个“我”,过几年又是另一个。升学、转学、搬家……人生中每一次的迁移,都伴随一场人际关系的裂变。尤其是青春期的友谊,真挚、强烈、且性别感模糊。可能女性,或者说少女的友谊,格外微妙一些。有纤细敏感的颤动,因为喜欢、依赖和信任;也有复杂难言的惆怅,因为嫉妒和比较。甚至,还有此生难再遇见的悲壮誓言。世上可能没有比这种情感更纯粹又更复杂了。《绿毛水怪》里有一句话:“童年时期,回想起来像整整一生”。和杨洋告别的那天,就像过完了某一辈子,再见面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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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杨洋,是在哈尔滨一家商场里,我和我妈因为来哈尔滨办事,逗留了几晚。当时我们正在一楼的鞋架间漫无目的地挑选,说有一搭没一搭的事儿,杨洋一直走到我面前,按理说,我应该对她的突然出现感到惊讶,我们却都很平静。她说,李芜?我说,杨洋?大家各自笑了笑。她说,你来逛街呀?我说,你也来啊?她自己来的,也许在等人,看了眼手表急匆匆地和我道别,我盯着她的背影看……杨洋的背影完全走了形,很难让人信服,她学过游泳,还游得很好;她是个明星,起码在我们都灰头土脸的年纪里,公主似的光彩夺目。我一下于想起她在换衣间最后和我说的那些话,如果以后想念彼此了,就各自去游泳。看来她没怎么游,起码没坚持。我不能责备她,因为我也没再下过水。长大成人后,我习惯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回避他人的注视,说话三思而谨馍,愿意将自己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放好了,稳当不摇晃。

小说里的“我”,也许有几分杨知寒本人的影子,在一杯咖啡冷却的时间里,我回忆了青春期时一度很亲密的伙伴——在灰头土脸的年纪里,曾和学校里那颗耀眼明星无限接近,共同度过了许多个愉快的周六下午的三小时,在水里,在漂浮中。哪怕这样的相聚时光很快因为变动而中断,多年后的一个下午,再次遇到那位伙伴,没有惊喜也没有过多的亲切感,甚至连对方的样貌早已走形,如何都再也寻不到曾经的痕迹。但是,那段人生中与另一个人最接近的时光,回想起来,还是令人生出无限感慨。有人说《海山游泳馆》讲的是两位少女真挚的友谊,但细品更像是两条命运线交织点的定格与放大,无关年龄和性别。

海山游泳馆不复存在,很多事都不复存在,但水里该有我俩的痕迹在。当四面无人,空旷的游泳馆里水声都消弭了,只有少女的笑声,说起恐龙和宇宙,嫉妒和骄傲,那些话和鱼饵一样在水里浮游着,钓出一个又一个美好的约定。我们看着打水板逐渐漂远了,再不需要它。那一年,我们是彼此的陆地和海洋,山川总有改换,可山川始终都存在。

大吉资讯 | 《雪豹》获电影频道最受传媒关注视觉效果、入围纽约亚洲电影节

 

近日,第21届电影频道传媒关注单元闭幕仪式在上海成功举行,由万玛才旦导演编剧、执导,大吉影业出品的电影《雪豹》荣获第21届电影频道传媒关注单元最受传媒关注视觉效果荣誉,荣誉归属詹涵苏、张北朋、方晓宾。从雪域高原到银幕内外,电影《雪豹》继续用一帧一画续写着故事。

 

 

此外,电影《雪豹》还成功入围了第23届纽约亚洲电影节,电影将于2024年7月12日至7月28日在美国纽约林肯中心进行纽约首映。期待纽约的观众一起感受《雪豹》万物有灵的温暖故事。

 

大吉关注|班宇·《安妮》:午夜飞行,有彗星穿过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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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推荐的一篇小说《安妮》,收录于班宇的小说集《逍遥游》,序位第五,也属于班宇的创作里,相对先锋和实验的那一类,它需要读者放下逻辑思考、道德审判以及所谓故事结构等,仅仅顺着感觉和情绪读。《安妮》这个标题,如果不是看到结尾,可能很难联想到,就是歌手王杰曾经很火的那首歌,歌里唱「不能失去你 无法忘记你 永远爱你」,永远,爱,这样的字眼浪漫到有点魔幻,如果真的存在,那造访人间的彗星,一定也曾穿过某人的身体,不断出现梦中的飞行,一定也存在于现实。这一切都发生在1986年的夜晚,也许是地球上最后的几个晚上。

在小说里寻找音乐感、在小说中安放情绪、让小说没有明确结局,让人物在结尾置身迷茫——这些元素是属于班宇的创作特质,也集齐于《安妮》。音乐可以触动人心,或是帮人们打开一条记忆通道,经由某首熟悉的旋律,能迅速搭建起过往时空的场景,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小说也可以。

 

01、梦中飞行,加速逃离现实。

「B在梦中飞行,掠过一片蛮荒之地,耳畔是起伏的风声,像一首进行曲,不断变幻的空气之诗,他在上空,俯视着行动缓慢的犬群,太阳渐渐落下去,而地上的灰烬升起来,环绕其身,像要将其隐藏。B想到了地狱,唯一需要征伐之所,以及关于那里的一首短歌:“在垂落的暮色中,丧钟在远处敲响;我亡父的长笛啊,你究竟埋葬在何方?”想到这里,他又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落下眼泪,身体也随之下降,而后逐渐加速,景物模糊,时间被无限延宕,仿佛落入深渊。这时B忽然想通一个问题,他原本认为,深渊之所以令人恐惧,原因在于坠落在地的一瞬,其实并非如此,真正的恐怖之处在于,这种下落将是无止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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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飞翔。这场景通常是令人愉悦的「超能力」,大多数人的飞翔梦中,极少会出现由飞翔转为坠落的情景,通常都会轻轻地安然落地。一旦出现「坠落」,则会伴随真切的恐惧感,有人甚至会因此惊醒。难怪弗洛伊德曾表示,坠落的梦可能和孩童时代从床上滚落的记忆有关,是一种恐惧的重现。如同小说里那句「他原本认为,深渊之所以令人恐惧,原因在于坠落在地的一瞬,其实并非如此,真正的恐怖之处在于,这种下落将是无止尽的」。恐惧源于未知。

「B想起两年之前的晚上,暴雨倾泻,许久不停,井盖向上返水,城市交通瘫痪,桥下车辆熄火,甚至漂浮起来,人们站在公交车顶,像是困于孤岛。B也身在其中,雨水模糊视线,他没有呼救或者喊叫,而是试着让自己飞起来,在铁皮上滑行,然后飞在雨里,如鸟人一般,向下望去,那些车像一艘艘玩具船,在世界的澡盆里摇来荡去。想到这里,有那么一瞬间,B确定自己真的飞起来过,不然那些清晰的场景又怎么解释呢,有时候就是这样,做过的、没做过的,或者听说过的、梦见过的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会自动纠缠在一起,愈发难以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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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下发生的事情,黑夜里也令人不安:不过也可能反之亦然。梦中的飞翔,因为太过美妙,常常令人醒来后仍意犹未尽,甚至怀疑自己也许真的具备此能力。也不是没有根据,尼采认为「梦中的经历,倘若我们经常有这样的梦中经历,最终就会成为了我们整个心灵的一部分,就像“真正的”经历一样。」也正由于这些经历,我们变得更富有或更贫乏,甚至在某些时刻,都不免会被我们梦中的习惯所左右。

但转念一想,总想着飞起来,总是漂浮在天上,其实是总想逃离。当个人无力与命运抗争时,逃逸就成为了另一种可行的方案,暂且称之为带有追寻理想意味的「诗意逃离」,尽管这类逃逸行为仍可能会导致悲剧的结局,但它却向我们展示了另一种生命体验的可能,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如同班宇另一篇小说《枪墓》中,吴红定格于最终出走、音讯全无;《肃杀》里的肖树斌凝固在了在桥下隧道挥舞旗帜的那一刻,以及永远躺在水底的《冬泳》里的孙少军。

02.有星降落,彗星穿过身体。

班宇的先锋叙事在嵌套结构的安排下,并没有更多地将故事背景完全虚化,而是融汇了现实层面的东北元素。《安妮》里有一段很东北的时代细节:一个残疾女孩在工厂和男孩相爱,女孩说:“我有一个愿望,结婚时你能不能送我一台电子琴?”班宇说,他很喜欢电子琴发出来的声音,这是那时很写实的一种情境,因为在东北的那个时代,工厂会督促职工们培养文艺爱好,也总举办各种文艺活动,很多人家里有吉他,有电子琴。

而王杰为初恋而作的那首《安妮》,也有非常类似的背景,青春期的王杰在舞会上,一见钟情了身患残疾的女孩,萌生情愫后匆匆而别,再次「相遇」却是得知了对方意外身亡的消息,美好的深情就此化为琥珀,所以无法忘记,所以会永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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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说《安妮》,男孩对于电子琴的请求是这样回应的:都不难办。然后就骑车回了家。后来发现,虽然嘴上说得痛快,其实心里拿不定主意,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然后 他在那个夜晚有了一场奇遇,这也是本篇小说里,充满科幻感的精彩场景——

披上衣服出门,那时住平房,后面是体育场,晚上没人管,随便进,我在跑道上走圈,就我一个人,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许是后半夜,恍惚看见天上有东西往下掉,开始零星几束,我以为是眼花,或者有人放鞭炮,后来发现不对,四周空旷,火光不可能由上至下,到地上就没影儿,而且逐渐增多,一束又一束,好像带点响儿,接近哨声,有的落在我身前,有的在后面,面积就体育场这么大,做梦似的,我琢磨,是不是遇见什么天文现象了,也不知是好是坏,有点怕,赶忙躲起来,藏在入场通道里。通道是水泥砌的,半弧形,里面没挂灯,很像防空洞,咳嗽都有回声,墙壁湿冷,还有水珠,我靠在上面向外望,后背湿一大片。后来火光渐少,我觉得意思不大,便从通道出来,准备往家走,刚迈几步,天上有一道闪电经过,照亮大地,雷声震耳,像是将天空劈开一道裂缝,之后,我看见一团巨大的光束朝我袭来,由远及近,拖着尾巴,速度不快。我忽然想起,之前在报纸上看过,哈雷彗星今年要来地球一次,裸眼可见,壮阔美丽,机不可失,每隔七十六年才经过一次,人要是好好活着,一辈子兴许能碰见一回,我看着光束匀速迫近,心想,许就是它,今天让我赶上了,这得珍惜,但轨道不太对,也可能是这次来了就先不走,做做客,那也得欢迎,毕竟礼仪之邦,情分不能落后。我就闭上眼睛,双腿立正,站在体育场中央,展开双臂,微笑面对,其实心里紧张,束手无策,也没有时间概念,一秒钟仿佛长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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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眼前一阵白光扫过去,鼻尖发凉,水雾萦绕,空气甘甜,然后一切又暗下来,我睁开眼睛,周围寂静,抬头望天空,什么都没有,闪电、彗星或者光束,全不存在,但我又感觉得到,刚才确实有什么东西穿过我的身体,为我注入一种新的精神。我觉得十分振奋,回到家里,还是没能睡着

第二天,男孩真的买了电子琴,去工厂找女孩,表达了自己的承诺,不仅如此,还跟她提到了前一晚的奇遇——

然后告诉她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想了想,说,许是个预兆,到底什么模样,看清没有,我说,头小尾巴长,像过年时放的魔术弹,她说,那时候你在想啥,我说,我想它要是来待几天,那还好说,要是奔我来的,顺道要接上我,那不能去,咱俩昨天的事情还没个说法,不能给你的后半辈子留悬念,她说,考虑得还挺周全,然后又弹了一首歌,边弹边唱,声音不大,但发音标准,唱得比弹得要好。B看看表,说道,我要走了,下午还有事情。继父说,最后两句,其实我没告诉她的是,那天晚上,群星降落后,我站在体育场中央,也听见有人唱歌,声音跟她一模一样。后来我俩摆酒席,闹得挺欢,婚后日子相对平淡,但我总觉得心中有东西时常燃烧,滚烫、炙热,冬天吃口雪,才能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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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男孩与女孩婚后,平淡度日过了很久,妻子病逝,男人背着骨灰出来,坐车又来到当年那个体育场,坐了一下午,旁边是亡妻的骨灰,安安静静。再后来,男人再婚,成为了小说主人公B的继父,至此,继父的回溯,几乎是一个精彩的、独立成篇的科幻小说,既有叮咚叮咚的写实细节,也有纷纷扰扰令人恍惚的魔幻时刻,但生活不就是这样。

我想明白一些事情,原本以为我跟别人不太一样,毕竟有彗星曾穿过我的身体,结果是没什么差别,有点遗憾,日子还得过,跟谁过都是过,这么讲不好,但是实话,今天晚上,要是能再见到有星坠落,我就去问问它。这次我有所预备,好几个问题,那天的光束到底怎么回事,是什么东西在我体内燃烧,歌声又是从何处而来,都得讲清楚,要是它这次要带我走,那我就跟着走,岁数到了,遇上老朋友,跟着去见识一番,未尝不可,这些年来,我就想着这么一个事情。

03.鼓手圣徒,永在同一时刻。

B向另一侧走去,随意而闲散,接近门的那一瞬间,忽然改变方向,步伐紧促,却尽量不发出声音,像一只猫。他推门而出,来到室外,夜空深蓝,街灯忽明忽暗,B抬眼望去,雨已经停了,星辰取而代之,将睡眠照亮,许多身披火星的人,正缓缓下落,布满黑夜的背景,风吹过来,街边的树枝不停摆动,微妙起舞,B来到车旁,迅速钻入其中,驶离此处。

他将通信设备关掉,开了很久,沿着同一条街,到了尽头再调转回来,收音机里播放着一首老歌,一位港台男歌手,不断地许下誓言,他唱道,他不能失去她,他无法忘记她,他用生命呼唤她,他将永远爱她。B笑起来,又摇摇头,一个人是不可能为自己失败的选择去负责的,也无法追回,他从此将一错到底。这首歌里,只有这四个字如约而至,长夜漫漫,的确,近乎真理,不可反驳。在一天的深处,空气变凉,黯淡无光,车灯只能照亮一小部分前路,耐心耗尽之前,他终于听到隆隆的声响,沉稳而广阔,与发动机的低频形成共振,仿佛有未知之物正在降临。是什么让一颗星与另一颗星产生交集,无法想象,他抬头看着这条街的名字,云峰。真是个好名字。现在他只知道,自己将会一直开下去,在行星坠落之前,加速,停止,再加速,穿过旷野与长夜,上行不停歇,像在云里,像在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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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问班宇:为什么你的小说结尾总是类似一个人迷茫地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感到无处可去?他回答:我当然可以写不一样的结尾,但是我就是想这么写,而且还想每次都这样写,这种结尾被我写得多了,就属于我了。

也有人问他,为什么你的很多作品没有结尾?  他说:“谁是鼓手,谁又是圣徒,那并不重要。总会有光,驶于冰上。无论如何,永远在同一时刻,你们从此行过。”

生活中是没有出路的,

唯一存在的是前进的力量,

我们能创造的是这种力量,一旦有了它,

解决问题的方法也自然跟着产生了。

——《夜航》

大吉关注|杨知寒《百花杀》:亲爱的“仇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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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曾经繁华的市场

在时代浪潮里逐渐萧条

两位性格鲜明的女性

在生意场上互相“厮杀”

也在命运洪流里相互依存

第八届华语青年作家奖 

短篇小说奖

 

01.昔日繁华·百花园

——《小说选刊》责编(胡丹)稿签

在城市的潮流地标,曾经繁荣熙攘的百花园市场,每当年节,满目灯笼春联,热烈似火。在这里,两个商户、两个女人间的争斗厮杀激烈、呼哧带喘,而这场有你没我的战争,也终于随着百花园的萧条偃旗息鼓,消散在这座东北城市的一角。这是个体的战场,生存的战场,无论是刚过三十、孑然一身的徐英,还是人到中年、儿子成人的顾秀华,她们都是若干默默无闻、努力糊口的普通人的缩影,也是无数不甘平凡、奋力挣扎的个体的写照。百花园市场火热鲜红,饱浸人情,让许多的徐英和顾秀华,在其中争奇斗艳开放,它集合了生存的一切热情与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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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童年旧梦·创作谈

——杨知寒创作阐述

和我其他一些小说一样,《百花杀》具有童年时期的旧梦气质。我挺遗憾没能在写作时回到那个熟悉的地下批发市场,走走看看。但也许这是好的,否则我对它的记忆将被清洗,写出来,就不能带有回视美梦的心态。那是一个注定被淘汰的时期了,连带着一种购物方式,生活方式,人和梦境共存的方式。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间,看到浮生百态,喧哗吵嚷的语言输出,非常热烈,代表某种心境上的富足。更令我感到怀念的,是儿童时,始终感到参与不能,但异常崇拜的杀价博弈。那自然是一场场精彩的心理战,有时候双方仅仅是出于乐趣在互相“攻杀”。随着线上购物的花样越来越多,普及越来越广,再想到那类童年时司空见惯的战役,就会觉得可以试着将其记录下来。

说点好玩的事。也许因是东北人,那一套嗑儿真被需要调动出记忆时,竟非常娴熟,脱口而出,话相当密。但在现实中,即便快奔三张了,我也很难真在实际生活中应用一句。写作就是这点最快活。你可以把现实里做不到的事,安在别人身上去做一做,可以把现实里不够理解的事,安在别人身上,代入一下他或她的心理,然后就能变得水到渠成,看小苗长出应有的收获。坦白说,我没有与这篇小说相近的生活经验,这让我一度觉得,或许不能完成,更别说完成得多好。只有用我的野孤禅了。即更深入去调动自己的梦境,努力抓住那些我想要去表达的色彩,气味,质感,种种玄虚——这些或者能助我脱困的小办法。光写两个牙尖嘴利的女人,没多大意思;写一个衰败了的行业,也难免失之空泛。那么就写写两个牙尖嘴利的女人,是怎么随着百花园的衰落,嘴不见静默、身心先静默了的故事吧。写作初期,我总习惯和我妈聊聊,我们一天起码一个电话,有时多了,两三个也经常。她不能给我多明确的指导,很多时候,妈妈像个容器,她让我说,让我可以没逻辑地讲心里的脉络,通过倾诉,将脉络缕成一股坚韧的麻绳。好多小说就是这么唠出来的。她后来说,明白了,你想写她们不知不觉,都被更庞大的存在给斗败了。她真明白了,我很欣慰,希望我也真能表达出这层。

任何人的一生都值得被关注。突然想说这一句,也许是到夜晚,世界很安静,让人联想到大多数人的大多数人生,寂寞都占绝对。若无热烈,静也不好被烘托;不见荒芜,花儿的生长、开放,也不会多引人怀念。所以我还是经常怀念百花园,怀念它在我童年里留下的美好影子,尤其是每当年节前,涨满眼睛的春联红灯,一望无际的红颜色,伴随港台歌星循环往复的音色,一遍遍唱,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后来才觉得那真是个花园。毕竟它火热鲜红,饱浸人情,让许多的徐英和顾秀华,在其中争奇斗艳开放,满身疮疤厮杀。它包含了战斗花朵需要的,所有战斗活气。

03.《百花杀》·赏读

故事的发生地,在一个叫做百花园的市场,过去总是很繁华热闹,“摩肩接踵,客人有时都像高峰期时堵上的车,错不开身,挪不动步”。但随着时代发展,百花园的客流锐减……

这一年的春天,故事的两位女主角徐英和顾秀华,彻底较开了劲:俩人都从一样的地方上货,找一样的款式打版,你卖啥我卖啥,你降十块我降十五,你送客,我招呼……当秋风一吹,百花都见枯萎,人也真上了战场,于是乎,两个女人就这样结下了“血海深仇”,开篇不久,两个冤家终于爆发一次激烈的打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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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当徐英在店里气定神闲看台湾偶像剧的时候,顾秀华如预料中的,风风火火,挑开了门帘,因体形壮硕,将门口全给挡住了。顾秀华直截了当,问徐英打算怎么着,商管,商管啥都管,包括不正当竞争。边上几家店里的小姐妹前来劝解,劝解多是观战,毕竟都久没见热闹了。

徐英只是换了条腿一跷,抬手指着顾秀华的鼻子说,打算不打算的,你先挑的衅。话刚落地,顾秀华便上前扯住徐英头发,徐英力气不赶对方,唯有猛着去踹顾秀华穿了瘦腿神器因而单薄的下肢,往脚腕踹,对方就软了。徐英简直像骑着顾秀华,后者不断向上耸动,最后一耸,将徐英顶上货架,东西乱七八糟摔了一地。几个小姐妹这才敢上前看看。刚拉起徐英,她便往对方得胜了的后背上啐出唾沫,顾秀华往背上摸了摸,回嘴说,有你没我。

《百花杀》中的徐英与顾秀华,是两位风格迥异的女性:徐英较为年轻苗条,能说会道,整个人有种摇曳生姿的灵动,顾秀华则稍微年长,体型较为高大且壮硕,相较徐英的机灵原话则多了几分厚实,可能因为常年背负独自养育儿子的生活重担,也正因如此,她可以总是充满斗志。应付市场里形形色色的人她游刃有余,更别说教训徐英了,简单如捏住一只小鸟。

这一架打完后的徐英,在杨知寒的笔下变得失魂落魄:“心理和身体双重败阵,像回到了磕磕绊绊的十五岁,在被自己设计出的对手前,未列阵,先缴械。”她走向扶梯,身心都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徐徐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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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啊,好远了,徐英以为自己还在和失散的人挥着手。还真有人跟她挥手,边挥边叫。是顾秀华,她站在扶梯口,居高临下望着徐英。徐英也站定了,看到顾秀华身边有两个人,紧着拦,说姐你别再去了。顾秀华说,我不揍她,和她说两句话。

好啊,徐英等顾秀华坐扶梯下来,她现在没有斗志,一点儿也打不过顾秀华了,不知道后者还想耍什么威风。顾秀华却说,来日方长,你放心,我就耗在这商场里,你怎么也别想挤走我。要不信,以后咱继续试。徐英眼红通通的,点头,挤出个笑,我试试,她说。俩人对峙着看向对方,一方脸上都是血道儿,一方脸肿了两边。顾秀华仿佛没想到徐英会哭,露出看不上她这样子的轻蔑相,就像当年徐英母亲的表情。

徐英问,再没话了吧?顾秀华问,你今天不开门了?徐英说,开个屁。说完转身走,顾秀华追出两步,色厉内荏悄悄问了句,你他妈不是要告我去吧?徐英破涕为笑,没回头,只走她的路。

其实,在这次激烈大战之前,徐英也曾“险胜”过顾秀华:曾经某日,只因顾秀华太忙,让还在上学的儿子帮忙看店,于是徐英趁虚而入抢了顾家几单生意,当天回家,她和在水站工作,给人扛了一天水桶的男友赵庆,一人四听哈啤,聊到半夜,从当天的“战绩”,聊到到自己这些年的过往,那晚的徐英看似得意,却也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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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天从顾秀华儿子那儿抢来了生意,是胜利,也带点儿悲凉。只有她知道,几次掀开门帘,看到转弯处的男孩儿,表情是如何惊慌:他看看书,再看看外头,看看从他面前经过的,不能留住的客人。一切无不让徐英想起了自己的成长岁月中,那些极为努力,又归于挫败的时刻。那年我十五,徐英拿筷子敲桌,仿佛在给经过了的人生敲锣鼓点儿,壮势。我也文静,不爱说话。大庆,你能想到我那样吗?赵庆喝得醉眼迷离,本就眼袋明显的五官跟着虚浮。人累了一天,此刻不是挠头顶,就是挠肚皮,他在不在听,徐英不能判断。

她继续说,爸妈都是卖货的,先后下了岗,那时还不算个体,算打游击,走街串巷的,卖点儿爆米花啦,要么卖点儿煮苞米啦,就这种。后来算稳定下来,固定在一个路口卖盒饭。我第一回上街卖盒饭,卖的啥我还记忆犹新,西红柿炒鸡蛋,配米饭,配萝卜丝儿咸菜。卖的东西没问题,问题是我张不开嘴,喊不出价儿来。赵庆不信,你还能张不开嘴?徐英笑,其实骨子里张不开。我爸妈你见过,都老实巴交的,倒不逼着我去卖东西,是他们也知道没办法了,知道学习上我不是那块料。我一上课就爱画画,画各式各样的衣服。美术老师挺喜欢我,说我有点儿什么来着,设计天才。

班主任看不上我,让我能学学,不能学回家,别浪费我爸妈苦天扒地挣的两个卖苞米的钱。赵庆问,当众说的?徐英点头,当众啊。还当众展览我的画呢。我脸红得什么似的,哭着跑出教室,直跑上大马路,隔几米远,就看到我爸妈卖盒饭的摊儿。他俩吆喝得跟领导讲话似的,平铺直叙,照着念稿:盒饭,六毛,盒饭,顶饱。话到此,眼泪流了不止一阵,徐英拄着下巴颏,凝望对面的赵庆。在许多个时刻,她心中都怀有和少女时代一样好高骛远的指望。

后来的一天,徐英从百花园下班回家,推开门发现男友大庆消失了,无影无踪,不久前还与自己彻夜喝酒,今天却不辞而别,而且消失得那么彻底。与此同时,顾秀华在打赢徐英后,也因为要陪儿子读大学,将去南方城市。这仿佛又给了徐英重重一击:虽然恨透了顾秀华,但就是因为她的存在,才让徐英有活着的昂扬生命力,冤家一走,斗志全无,意志消散,竟让徐英感受到了无尽的寂寞和颓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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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连着三天,三天里顾秀华没照面,徐英家生意虽一拨一拨的,日子却失去精气神。价钱总是差不多就行,买卖双方,对成交与否,都不似过去重视。心思静下来,徐英发现自己盼着顾秀华出现,望着日益冷清的商场,常勾起许多怀念,觉得现在和从前是两个世界,不,两个时代了。

……

顾秀华先前每天来百花园上班,感觉和那些公务员去政府上班、程序员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敲键盘没区别。从某个角度看,顾秀华心静如水。徐英心里像猫爪子挠,蹦出一个可耻的念头:她和顾秀华要是朋友该多好。她就可以向对方问明白怎么在这儿熬下去了,甚至能在许多个时刻,抱住顾秀华宽厚如山的后背,将眼泪滴上去。

……

从那些声音里,徐英听见了寒门、不易、一鸣惊人和状元及第这些词儿。簇拥中的顾秀华笑着笑着,笑出难听的哭声,她的哭如此有感召,让人群很快报以尊重的安静,不是给递纸巾,就是给捶后背的,那个刚还在徐英家店里的小姑娘,当得知顾秀华家出了状元后,眼里闪出飞星,崇拜地望着顾秀华壮硕的腰身,越蹭越近。顾秀华的眼泪也带动了徐英的情绪。回到店里,她一个人干坐。桌上小电视里,最后一集刚演完,演员表在黑幕上正爬坡似的往上冒。徐英长舒一口气,知道这下她再也斗不过顾秀华了,嗯,顾秀华要走了,跟着儿子去南方。能走就是翻身,顾秀华要翻身了。徐英自言自语,怎么可能再回来。

 

徐英的失败是发自内心的,她开始接受生活的妥协,接受相亲,在冷淡的生意中度过每一天,渐渐失去斗志,像是躺在浅滩里的水生植物,生死只能看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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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是小文介绍的人,大徐英十五岁,在粮食局上班,离异,不带孩子。聊得不多,俩人都顾着吃桌上的炒菜,你一筷我一筷,便是如此,还有许多凉在了盘里。对方起身结账,回来时给徐英拿上几个塑料袋,说,你带回去热热,还能掂对一顿。徐英带上两包剩菜,把外套扎到腰上,在烈日里独自往商场回。这时她眼前许多事儿都显得平淡了,清楚自己在别人眼中,也有同感。三十已到,过了这关,像过了人生所有关,从没人告诉过她,一辈子居然是这样。她站在路口等,两台出租车经过,都空着,蹚水似的从人面前蹚着开走,车轮看着都那么黏。她步子更黏,分明没经雷击,也没遭雨打,只被小火慢咕嘟了几年,几年下来,感到自己都被熬透了。

就这样内心空落落地过了两年,突然有一天,徐英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是顾秀华回来了,她再次出现在百花园的摊位上,身后是不提也罢的失败与落寞,恢复了战斗状态的两个女人再次就位,精气神随之而来——

两人一交上火,战斗气氛立马回温,感觉脊梁骨又都硬巴了起来,脖子一挺,各自增高几厘米。看着顾秀华眉飞色舞的样儿,徐英认定她除了更老,更烦人,真没变化,不知为何,这让徐英心安。顾秀华听着徐英嘴里不算新鲜的挖苦,脸上显出比先前刚见面时更老的态势。那表情显然是恨,但恨也模模糊糊的,让人叫不准,她恨的是谁。徐英直犹豫,该不该扶她一把,刚要走近,顾秀华字正腔圆,憋出一字,滚。回店后,徐英忍不住抱起椅子上的玩具狗熊,又亲又笑。瞥见镜子里的自己,正是副志得意满的小人嘴脸,但花枝招展,活得精神。揉着裤兜里的塑料红花,徐英想她一辈子就得意当个战士。

这天中午,整个一层就她俩订了饭,这大概是两个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两人一人一碗米线,坐在二楼最高一级台阶上,边吸溜边睥睨着脚下的安静。视线正对百花园大门,她们偶尔就抬头望,看谁还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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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英酝酿着,对于现在这样的特殊时刻,该说点儿什么好。也许她该和对方说点儿带歉意的话,也许话说出来,更变了味道。她转向吃得一头热汗的顾秀华,再问了遍,交实底儿吧,到底为啥回来的?顾秀华嘴上都是红油,拿手背擦,巨大的两颗门牙和舌头交织一会儿,慢慢咽下一口米线。顾秀华脸上,当年与徐英战斗留下的抓痕仍在,不过已细微难见。她说,我在那边儿,找不着北。你明白那种早上睁眼,看着钟表过去,却不知道该干点儿啥的感觉吗?我明白。躺床上我就想袜子、秋裤和皮带,想百花园里那股臭皮子的味儿。

徐英心里一动。轮到顾秀华问,你呢,准备还在这儿干?徐英说,干。没跟你斗明白呢。顾秀华将塑料袋系好,顺手帮徐英也收拾了,过会儿才笑,就你,斗明白我?徐英没说话。俩人没什么好说了,两袋吃过的剩饭,都抓在顾秀华手里,被她拿着走下台阶,准备扔到外头垃圾桶里。

望着眼前空落了的大环境,好些感受是从梦中带出的:只能属于梦的聒噪、热闹、沸腾,红火不再,花儿四散。梦从未被收走,尽管落在命运前头,它注定是颗送死的卒子。徐英突然笑起来,想招呼顾秀华快回,好分享当下这种没头没尾,却终于清晰了的感受。她想说,姐,咱俩其实不早被别的对手,给双双斗败了吗……

故事的结尾,杨知寒没有再进一步详细描述那个更大的对手是什么,但其实通篇都有留痕。

在百花园这样鱼龙混杂的江湖中,在无依无靠的人生境地中,无数女孩变成了徐英、无数女人变成了顾秀华,她们跟男人拼力气、比泼辣,她们必须比男人更加强悍,唯有如此,才可能挣脱出自己的人生。

而在杨知寒在作品序列中,塑造了大量女性形象,从少女到青年乃至中老年的女性群体,徐英与顾秀华就在其中,他们生活于社会的底层,为了讨生活鼓足勇气,用尽力气,没有功夫暗自伤神,在互相斗争中因为内心善良的底色,最终生出互相依存的复杂感情。故事着眼于时代变迁中的女性命运,深刻揭示了在时代大潮冲击下的女性命运的悲与喜,以及隐藏于人性深处的善与恶。

大吉影单|《雪豹》:温柔凛冽,冷眼慈悲

《雪豹》2024

编剧、导演:万玛才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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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 万玛才旦

第36届东京电影节 最佳影片《雪豹》

主创获奖致辞

万玛才旦导演是当之无愧的世界藏语电影的领军者,亦是藏族母语电影的开创者。万玛才旦导演因其小说创作的经验,在电影里非常自觉的注入了先锋文学的基因,他近二十年的执导实践,为其在世界电影版图里切划出属于自己的电影领地。

系统观察万玛才旦导演的电影创作,能觉察到他的作品与作品之间的变化,与此前故乡三部曲《静静的嘛呢石》(2005)、《寻找智美更登》(2007)、《老狗》(2009)等纪录片式的手法不同的是,近年来他的作品在电影语言和形式上皆有突破。《塔洛》(2015)的非对称性构图和黑白镜像的呈现,是对主人公塔洛近乎雕塑般的刻画,《撞死了一只羊》(2018)充分借鉴了西部片类型片的元素,而剧作的双线架构、摄影的虚实递转和内外景空间的交错变奏,又为电影制造了盗梦解梦的迷幻效果,到了力作《气球》(2019),万玛才旦导演在故事书写上虽然回到写实主义的轨道上来,但并同于以往朴素、极简的拍摄手法,在细致还原一家牧民日常生活之时,把主人公内心激荡的喜忧浸沉到了每一帧画面里,最后在开阔的银幕上化做似梦非梦的迷境。

而到了电影《雪豹》(2023),影片是在新冠疫情最为肆虐时启动,历时3年完成,不得不说《雪豹》是万玛才旦导演对自我的一次双重突破。从创作上看,《雪豹》既延续了万玛才旦导演擅长的写实技法以展现对藏地人文和生态的描摹,又在视听维度上浓墨重彩地呈现了富有想象力的超现实画面;从制作上看,万玛才旦导演独有的作者电影美学加高工业水准的CG技术,为中国乃至世界银幕贡献出了首款雪豹的高清数字形象。

01、大吉与《雪豹》
三年前,大吉影业成立不久,我们收到一份剧本,来自制片人王磊的引荐,他是万玛才旦导演合作多年的制片人,他向我们推荐的剧本,当时的名字还叫做《雪豹,或最后的诗篇》,编剧和导演都是万玛才旦老师,这个名字令人欣喜和期待,因为不论万玛导演的小说或是电影。我们都很喜欢,所以拿到剧本后,几乎一口气读完,并迅速组织讨论,对这个项目进行评估——

真实、质朴,从细微切入,扑面而来的亲切感,是我们对《雪豹》的第一印象,这也是万玛导演作品的基础特质,同时结构紧凑、巧妙留白,虽然只有短短69场,却后劲十足。

与此同时,《雪豹》又有一些和万玛导演以往作品不同的气息:更加热烈地表达着爱与慈悲、冲突与平衡,以及,一些技术性的突破:需使用大量CG特效,尤其是要做一只全CG的雪豹——很大胆,很有想法,是艺术与工业在顶端交锋的试验,但回归现实,影视化的潜在风险也巨大。

 

我们深刻地认识到,《雪豹》将或是万玛导演作品体系迈向一个新高度的开端,是将大爱与慈悲进一步抵达人心的表达、是与他前七部作品都不太一样的电影工业化提升,我们仿佛看到他温和宁静的面庞之下,气势磅礴的“野心”,正如一只蓄势待发的雪豹……

而我们是否能够支持他、陪同他踏出这第一步?当时正值疫情期,四下观望,整个行业沉寂而谨慎,许多项目搁浅停滞,或缺乏启动资金,我们是继续稳妥推进手中的成熟项目,还是冲锋陷阵将战线进一步扩大?

 

“我当时心中有一念闪过:如果连万玛导演这么成熟的艺术创作者,都面临如此困境……那我们的艺术电影可能真的处在非常艰难的时刻了,我当时决定,一定要尽我所能,让这部电影完成拍摄。”

——大吉影业创始人 南吉

02、新闻与故事

最终,《雪豹》拍摄、制作完成于2023年,而回望故事的起点,来自一则藏地普通的社会新闻。

2020年的一天,万玛导演接到一位朋友的电话,跟他说起雪豹跳进羊圈的新闻,说起那家牧民的大儿子很生气,要打死雪豹,说起那家的父亲和弟弟想放掉雪豹,说起在这个过程中,一家人因为意见不同发生了冲突,包括僵持过程中,那一家人还拿被咬死的羊去喂小雪豹——如果你最近刚好看过电影《雪豹》,会觉得这一幕幕非常真实,不管是在电影里,还是现实中,都真切地发生着。

就是这样一则不太起眼的社会新闻,始终萦绕在万玛导演的心中,这是一个冲突激烈的事件,同时也是藏地极其日常的片段,而“日常”、“真实”则是万玛导演作品的一贯风格。他想写一个故事,创作出可以呈现天、地、人,皆可感应神性世界的作品。

于是,只用了15天,万玛导演完成了第一稿剧本。“写故事对于我父亲来说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他总是说我怎么写剧本这么慢。如果他写一个剧本时间很长,那么这个剧本恐怕就写得不是那么随心所欲。”万玛导演之子、《雪豹》执行导演久美成列回忆起父亲创作《雪豹》剧本的那段日子,每天早上路过父亲的书房,都能看见他写剧本的身影……

最终定稿只有69场戏,通过小喇嘛与雪豹那些前世今生恍如梦境的故事,展现人与万物生灵情感的描摹,一个没有被看过的跨物种、跨维度的灵魂沟通的世界,最终呈现在我们面前。

03、观念与冲突

万玛导演的电影作品,从来都不是强情节风格,没有曲折或跌宕的剧情,可能由于万玛导演的表达,始终平静而自然,电影里的人物,是每天都能见到的人,电影里的事件,是每日都在发生的琐碎。但,在这些日常之下,从来不乏“冲突”,有关文明的碰撞、文化的分歧,始终隐藏在看似平静的剧情中,默默地扣人心弦。

比如这次《雪豹》里,最大的冲突,集中于主角的家庭里,三位家庭成员代表了三种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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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洛桑群培饰演的父亲,代表着最传统的藏地居民,认为雪豹是雪山的神灵,希冀动物和人和平共处,忠实对待传统、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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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金巴饰演的大哥,代表着主流社会和传统信仰夹缝中的现代藏地人民,质朴、善良,但确确实实背负着全家人的生活,面临着沉重的损失:九头羊能卖一万块,被咬死的羊找谁赔?要么杀死雪豹,要么找保护雪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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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这个家庭里,还有个特别的成员弟弟,由才丁扎西饰演,他既是这个家的次子,也是寺院的喇嘛,同时还是热爱摄影尤其爱拍雪豹的“雪豹喇嘛”,他是身份角色最丰富一个人物。他既没有把雪豹当作神灵,也没有当作野兽,他和雪豹之间有种超越物种的情感连接,像是心灵相通的朋友,甚至是在某些状态下,不分你我。

区别于典型故事片有意制造的戏剧冲突,故事中的矛盾,更多是观念上的浸润自然带来了生活选择的分歧,人们身处现代和传统、多数和少数、自然和文明的交汇之中,身份的多层焦虑铺排开来,只取一点,足以觉察生命的凝重。

观念的冲突,一直以来都是万玛导演耐心讲述的主题——孩子会遇到无法理解的问题,女人会遇到无法理解的问题,牧羊人会遇到无法理解的问题,他们都在隐形的观念巨石前无声无息地撞得头破血流,但无人察觉。而解决困境的方法,他们极少能够坦然地穿过,静静的痛苦和茫然之后,他们总会继续选择接受——少数人,如《塔洛》中的塔洛,引爆了手中的爆竹。

04、凝视与互望

电影《雪豹》中,多次出现雪豹与小喇嘛的对视,也正是在这种注视下,雪豹这个角色剥离了兽性和神性,成为了和他一样的“人”。如同才丁扎西在采访中讲述的:电影里,我和雪豹的交流不是通过语言,而是眼神、是心灵相通,我需要它时,它就在那里,它需要我时,我也在。

影片中让人印象最深刻的一个场景,就是小喇嘛突然出现在羊圈里,久久伫立与雪豹相互凝视,从人类的凝视到动物的回忆,通过雪豹的瞳孔反映人类,这种目光的过渡非常震撼,这种对望,包含了天地慈悲,胜过千言万语,所谓大音希声,大爱无言,小喇嘛和雪豹之间的沟通,超越了人类的法则,宗教的、法律的,一切喧嚣都被摒弃在羊圈外围,成为无声又无力的存在。在这个近乎魔幻的场景下,小喇嘛这样一个人类个体,通过纯真的灵感,向雪豹传递了善意,而“善意”则是万玛导演作品中永恒流动的品质。

此外,雪豹也曾在不同时期,回应般地、凝视过“并不在场”的小喇嘛,比如无人摄录机、比如相机,雪豹好像知道小喇嘛会通过这双“眼睛”看到自己,所以雪豹一次次在相机前的驻留、回望,都是向镜头背后的人传达它的“语言”。细想一下,看似丰富的、人类的语言,可能是最苍白无力的,容易被曲解。

电影终于有了结局

故事却只讲了一半

回望万玛导演前几部作品,几乎都没有明确的结局,这几乎是万玛导演创作的“共同特色”,即不呈现自己的结论。但这一次在《雪豹》的结尾里,万玛导演却用一个长镜头,在一场幕天席地的大雪中,让众人沉默着目送重获自由的雪豹,直至那对雪豹母子消失在雪山深处……

所有争吵都归于静谧,纯白的雪花洗刷了一切纷争。传统与现代,金钱与信仰,在大自然的尺度下都显得如此渺小。影片至此落幕,余韵绵长。带着这种神性再去回看先前的争执,谁闯入了谁的世界已不再重要,人性是否高于兽性、人类能否主宰万物,或许才是万玛才旦导演留给我们最大的思索。

久美成列曾问过父亲:“您觉得现在拍电影有意义吗?”万玛导演回答道:“感觉意义不太大了,在呈现这些困境、现状的时候,有多少人看电影,有多少人因为电影要去改变现实?我觉得直接面对现实或者揭露现实好像没有太大意义……“可能正因为如此,在《雪豹》这部电影里,更多地放入了爱、希望、慈悲,来给予现实问题一些答案。

“我们在《雪豹》这部电影里,看到了从没有被影像呈现过的世界,是一个‘天地人’能够互相感应、互相传达爱的世界。这份力量和现实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我想,这就是我父亲,想传达给我们的一个指引”。

——《雪豹》执行导演 久美成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