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吉资讯|电影《追幸福的人》3月25日全国艺联专线上映 南吉与命运“周旋” 绽放生命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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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追幸福的人》定档海报

由大吉影业出品制作的影片《追幸福的人》,宣布3月25日将于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专线上映,影片由祝捷执导,南吉领衔主演,杨超担艺术总监,梁戟、吴玉玲珑、伍禹坤、乔珂、党剑主演。影片宣布定档的同时,曝光定档预告及海报,影片以细腻温柔的镜头语言聚焦一位普通小镇姑娘成长为坚韧女性的不易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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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巧(南吉 饰)在驶向新旅程的卡车上露出幸福的模样

影片中,小镇女孩巧巧(南吉 饰)从小镇姑娘到南方打工的厂妹再到罕见病患儿的北漂母亲,数年之间她与生活接连“过招”。重压之下她本应节节败退,全盘皆输,但巧巧却在难度超高的“人生剧本”中努力扮演着属于自己的每一个“角色”。永不服输是巧巧的人生底色,而巧巧绝不认命的人生态度让她竟从“输家”一步步逆转人生剧本,慢慢向“幸福”靠近。在这位普通但并不平凡的女性身上究竟发生着怎样的故事?相信这场“追幸福之旅”会在这个春日给观众带去生活的力量。

从小镇姑娘到北漂母亲  

南吉走心诠释“三不”女性

本次释出的预告通过对片中生活化的场景捕捉、充满电影质感的画面与极具情感张力的台词,具象化地呈现出巧巧数年间从小镇姑娘到坚韧母亲的蜕变,从满怀梦想的城镇拼搏者到为家庭奋斗的北漂母亲,预告的120秒将女主巧巧的人生阶段巧妙串联,展现了这位坚韧女性“不放弃、不服输、不认命”的人生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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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巧(南吉 饰)日日陪读身患罕见病的女儿

预告中巧巧呐喊“要不是你,要不是你爸,我不是现在这样。”这一句喊出了巧巧对梦想从现实中一点点流逝的不舍和对命运不公的委屈,对生活她或许曾有过失望、后悔……但从未缺少过向上生长的信念。预告结尾巧巧说“要走我们一起走嘛”,她从不认命,会一直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寻找破土而出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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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巧(南吉 饰)一家人的团圆年

画家章燕紫为影片挥毫泼墨 

创作画作呈现女性生命力量

值得一提的是,本次释出的海报极具风格化,在海报设计中采用了著名画家章燕紫为电影《追幸福的人》独家创作的水墨画作。画家章燕紫以创作女性题材的画作名誉海内外,其画作对于女性状态的表现尤为细腻。据了解,章燕紫在观影《追幸福的人》后对女主巧巧的人生态度和追求产生了强烈共振,可以说这是一幅水墨画作版的生动“影评”。细腻生动的中国风水墨画作不仅诠释了女主巧巧的人生底色,更是意向化地体现了当代中国女性的内在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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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报中托脸的少女占据整个画面中心,人物状态呈现出沉静与思索,人物面部交织着的裂纹或许暗示着巧巧所经历的不幸与挫折,这些经历如同裂痕,却也是巧巧人生中最真实的一部分。而头部的烟花象征着巧巧在逆境面前一直保持着追寻希望的勇气与力量,即便周遭灰暗,但幸福的微光依然存在且有可能绚烂绽放,在画家章燕紫的笔下灵动活泼凸显出别具一格的生动气质。

由小见大看见女性困境 

于真实事件改编释放生命韧性

南吉饰演的巧巧是无数平凡女性的缩影,影片并未止步于个体的苦难叙事,而是剖开城乡夹缝中女性的生存困境,始终让希望的火种在灰烬中闪烁。女主巧巧16岁因家庭困境辍学打工,意外怀孕后与同样挣扎于底层生活的天冬(梁戟 饰)组建家庭,蜗居城中村,女儿茯苓的脆骨症更让她的生活雪上加霜,20岁的她就与梦想和青春告别……导演以大量生活细节堆叠出真实痛感,将女性在生存逆境中的坚定孤勇刻画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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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巧(南吉 饰)独自面对家中的变故

领衔主演南吉曾凭借巧巧一角获得第四届海南岛国际电影节亚洲新生代最佳演员荣誉,她以极具张力的表演诠释了巧巧从青涩到坚韧的蜕变,将母性本能与自我觉醒的矛盾刻画得入木三分,“素颜式”演技赋予角色强烈的真实感。更值得一提的是,影片故事取材自罕见病家庭真实案例,“玻璃娃娃”吴玉玲珑(饰 茯苓)在影片中本色出演,如此具有现实话题性的题材,令人不禁思考幸福本质与生活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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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岁的巧巧(南吉 饰)对未来充满着期待

电影《追幸福的人》由北京南吉影业有限公司(简称“大吉影业”)、北京噫吁嘻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上海百香果影业有限公司出品,它以真实的力量扣动人心,以带有温度的表达让观众看见希望。影片即将于3月25日在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专线上映,走进影院一起去寻找幸福的归处!

大吉关注|《冬泳》:只要我们都在岸边,总会再次遇见。

| 本期关注 |

小说:《冬泳》  作者:班宇

 

关于短篇《冬泳》

平凡的工人“我”,与相亲对象隋菲相识后,对彼此产生情感与依赖,但随着交往深入,我发现曾经与自己争执而落水身亡的老人,竟然就是隋菲的父亲,可不明真相的隋菲一直怀疑着前夫东哥。一个雪夜,我在各种复杂情绪促使下,用砖头拍死了纠缠隋菲的前夫,短暂的解脱后,“我”内心愈发沉重。深夜,“我”独自来到河边,踏入冰冷水中,即将沉底的那刻,“我”仿佛看到了隋菲的笑脸,看到了她对生活的渴望,也看到了自己曾经的懦弱与勇敢……

《冬泳》大概是班宇“大面积”闯入人们视野的一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充满沉重命运感与人性挣扎的故事,以东北的寒冷背景为底色,描绘了底层小人物在生活困境中的无奈与抉择,以及他们在命运面前的无力感和绝望。然而,故事的开放式结局又为读者留下了思考的空间,让人在沉重的命运中,看到了一丝人性的光芒和生命的坚韧。

 

观察他如何开辟道路

用信任和最少的暴力,

使陌生的成为朋友,使敌人成同盟。

那可以毁灭他的深渊轻轻支撑他。

他用水来保护自己,用水来挡开水。

他依靠危险,在危险中休息。

淹没万物的海是他在自身和淹没之间唯一的所有。

——罗伯特 •弗朗西斯,《游泳者》

 

|《冬泳》摘选·赏读

在班宇刚写小说一年多那会儿,他常在一家咖啡馆的二楼见朋友或者是看电影,楼下的门经常打开又关上,门铃发出的声音总让他出神,让他想到“或许有许多人,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在这样连绵不断、毫无规则的声音里,相互靠拢,开始进入彼此的生活”。也许,《冬泳》里,“我”和隋菲就是这样进入彼此的世界,原本是因为应付任务的相亲,俩人都没想到,一些情愫,在一顿饭几杯酒,还有告别时的三言两语中,悄悄滋生——

隋菲说,正经的,我都到了,你回去吧。我说,今天吃饭花多少钱。隋菲说,没事,我请你。我说,这个不好,吃饭花你钱,总觉得欠你点啥。隋菲说,有机会还的。我说,有么。隋菲笑了笑,说了句,你先回去吧。我便在路灯底下停住,看着她穿过马路,走进小区,然后又转过头来,跟我挥挥手,我也挥挥手,想朝着她和她身后的黑暗喊一句什么,但张了张嘴,始终没喊出来。

 

和隋菲好上之后,“我”逐渐了解到,她与前夫离婚后,不仅孩子被抢走,生活上仍被骚扰,过得提心吊胆。所以隋菲托我去幼儿园,给女儿拍几张照片回来,下面这段就是我骑车去幼儿园的经历,先是悠悠闲闲的环境描写,接着插入一段紧张刺激的“追逐戏”:我被突然对上眼神的疯子追着跑,那疯子一身警服且“嗓门很大,十分骇人,像是在追捕罪犯”,“我”从风轻云淡到后怕,再到回过神来的荒诞,最终对当下产生了质疑,可能心里揣着不可告人秘密的人,才能体会得到。

车开过去之后,我才发现,铁轨对面有人正望着我,穿一身军绿的警服,歪戴大檐帽,八字胡,矮瘦,栽着肩膀,口涎外溢,死死地瞪过来。我与他对视几秒,开始还以为是警察,后来觉得他的眼神不太正常,我便移开视线,继续往前骑,他在铁道对面,默不作声,与我并行,走得很快,我开始逐渐加速,他在另一侧也小跑起来。这时我才发现,他的手里拎着一根老的交通指挥棒,红白漆,十分破旧,我骑得越来越快,他也一直在加速,甚至开始奔跑,跨过铁轨,向我追来,并用指挥棒指着我,嘴里发出奇怪的呵斥声。他的嗓门很大,十分骇人,像是在追捕罪犯,我心里发慌,便在前面拐了个弯,向着另一条小路疯狂地骑去,那喊声始终紧随在后,更加急促,我没敢回头,但能感觉到他离我也就几米的距离,正在步步逼近,地上的一群鸟飞起来,我在它们中间穿行而过,仿佛也成为它们之中的一员,朝着前方飞去,我奋力蹬车,丝毫不敢放松,经过楼群,转到一条主干道,逐渐放缓,回头一看,后面已经无人跟随,这才松一口气。我浑身是汗,又渴又累,十分狼狈,将衣服敞开怀儿,站在路旁休息半天,才又继续出发,我边骑边想,我他妈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件事情呢,想不明白。

 

隋菲身上有股劲儿,看似冷漠疏离,但其实是警觉与柔弱,“我”轻易嗅出这股劲儿,会不自觉产生想要保护隋菲的念头。而隋菲封闭的心,在这个过程中,也在逐渐向“我”打开,虽然俩人关系一点点拉近,但隋菲的自我保护仍然非常强烈,拿到我偷拍的女儿照片后,却故意说拍错了人,其实是由于恐惧前夫的跟踪和骚扰,她习惯对外隐瞒真实的自己。在这场对话中,还有一个伏笔:隋菲前夫右脸有一道刀疤,她划的。

我还没举杯,她自己边看手机边喝下一口,然后抬头问我,这穿黄衣服的小女孩,谁啊。我愣住片刻,说,不是你闺女吗。她举着手机,放大照片,指着旁边一个穿红毛衣的小孩儿说,这个是我闺女,三十多张照片,你就拍了两个侧影。我说,这不是短头发么。她说,铰头了。我挺尴尬,说,对不起,走眼了,刚下夜班,有点累,精神不集中,改天再去给你拍。隋菲摆摆手,情绪低落,说,再说吧,看不着闹心,看着了也闹心。我撒谎说,你女儿我也看见了,挺好的,健康成长。隋菲说,谁接的她,没看见他爸吧。我想了想,说,这个真没注意。隋菲说,要是有下次,你注意一下,他爸的右脸有道疤,挺深。我说,行,这个特征明显,不能认错。她又说,以前我划的。

 

当我进一步走近隋菲,看到她家简单的物品摆设,她瘦小单薄的身躯,压抑紧绷的心情,对亲密距离的排斥……亲密后的深夜,从隋菲借口赶我离开,到她对门的形容,以及关门立刻反锁,一系列操作,隋菲的脆弱,展露无疑。但很快,因为做了个奇怪的梦,隋菲便迫不及待找到我,她推翻之前说过的话,承认之前照片里的就是自己的女儿,还告诉我她那个奇怪的梦,她终于开始正面向“我”袒露脆弱,寻求慰藉。这场对话发生在我常去的工人文化宫室外游泳池,在这一段,我经常游泳水性很好的细节,也开始被逐渐铺陈开。

隋菲顿了一下,说,手机再给我看看。我返回更衣室,取来手机递给她,她又翻看一遍我拍的照片,然后跟我说,穿黄衣服的,其实就是我女儿,那天没告诉你,你拍得没错。我看看她,说道,你还能有句实话不。我扔掉浴巾,转身跳入游泳池,中午游泳的人逐渐多起来,很热闹,水里其实比岸上要暖和,我在里面漂着,阳光照进来,池水闪光,十分惬意,我心里数着,再有不到一周,这里差不多就又要停业,都说明年这边要动迁,那到时我去哪里游泳呢。隋菲在岸上,默默走向另一个泳池,那里水深一米,夏天时都是小孩在游,现在没人去,已经荒废,几天后就会抽干。她独自站在水池边上,俯视着池边缓缓浮动的绿藻,我光着脚走上跳台,站在高处,俯视着下面的人,隋菲在最远处,跟她的影子融为一体,我大喊一声,人们望向我,然后我迈步上前,挺直身体,往下面跳,剧烈的风声灌满双耳,双臂入水,激起波浪,像要将池水分开,这是今天的第一跳。

 

故事继续发展,命运齿轮不停转动,隋菲口中的前夫,随着那道刀疤终于在“我”的生活中,不经意地出现了。两个人在ktv相遇,前夫东哥在暗,“我”在明,俩人的对话暗流涌动。东哥言语粗鲁无礼,我表面懦弱滑稽地唠嗑,但其实悄悄套话,想核实对方是不是恰好为隋菲口中的混蛋前夫,看似软绵绵的回应,但每一句好似暗箭,都在激起东哥的愤怒,极具张力——

一曲完毕,男的坐下,喝口啤酒,我给他递过去一根烟,并点着打火机,他的脸凑过来迎,一束火光正好照在他的右脸上,我清楚地看见一道长疤。我问他怎么称呼,他说,都叫我东哥。我说,东哥,脸是咋整的,挺鸡巴酷啊。东哥没回话,看我一眼,目光不太友好。我缓了一会儿,继续问他,东哥,在哪边住呢。他告诉我一个地址,我想了想,说那边有个铁道,对不对,两侧都是矮树,去过好几次,还总能遇见个精神病,戴大檐帽,拎个棍子,装他妈警察。东哥说,对,你挺熟悉啊,他逮谁追谁,夏天时候,天天出来,现在少了,你说可笑不,神经病还知道冷热呢。我说,是挺可笑,你一般咋对付。东哥说,他不敢找我。我说,怎么呢。东哥说,他挨过我揍,知道我下手黑。我说,怎么个黑法。东哥说,兄弟,你啥意思。我说,没啥意思,东哥,我给你点个迪克牛仔,我听你这嗓子,挺适合唱他的歌。东哥说,我不会。我说,听听原唱,学一学,唱好了震撼全场。东哥说,操你妈,小逼个子,我说我不会,你听懂没。我说,行,懂了,那我给你唱一个,三万英尺,词写得好,飞机正在抵抗地球,我正在抵抗你。东哥坐过来,搂紧我的肩膀,脸贴过来,皱紧眉头跟我说,不是,兄弟,你今天晚上到底啥意思,我没整明白。我把东哥的胳膊从我肩膀上拿开,说,我能有啥意思,就是忽然想唱歌了。

 

那天之后,我骑车载着隋菲经过一个特殊的地方,“卫工明渠”。熟悉班宇小说的读者应该对这名字不陌生,另一篇小说《渠潮》也出现过。卫工明渠既是班宇作品中的经典元素,也是现实中沈阳人的“集体记忆”,它建于20世纪50年代, 是沈阳的一条人工河, 主要用于排放生活污水和工业废水。冬天河面会结一层薄薄的冰,渠里还发现过尸体,一度很轰动,并且没有人叫它真正的名字,只称它为:臭水沟。隋菲与“我”聊起对卫工明渠的印象:小时候都天天来,但现在却变成隋菲不敢靠近的“禁地”,除了儿时记忆中轰动一时的儿童溺水案,自己的父亲也是溺水于此。并且,隋菲一直都怀疑是前夫在此害死了父亲,叙述至此,前夫东哥的恶劣品行和粗鲁残暴,都以铺陈到一个高点,读者也大多会选择认同隋菲:虽然前夫有不在场证据,但大概率就是他干的。

随着交往,我与隋菲的交往也趋于稳定,俩人每天在隋菲的屋子里做饭吃饭,喝速溶咖啡看电影,隋菲经常拉着我讨论父亲到底是不是前夫害死的。我劝隋菲过去的事别想太多,得往前看,但这其实是”我“劝自己的一句话——不管是儿时目睹玩伴溺水束手无策,还是在极度愤怒中与打牌老头争执以至于推起下水。这些黑暗的过往,我都在极力回避和忘记,可命运还是通过各种方法把他拖拽到不堪回首的过往面前。

我一般是下夜班过来,买点菜,给她做两顿饭。隋菲挺爱吃我做的,吃过晚饭,我给她泡一杯速溶咖啡,然后陪她看电影,通常还没演几分钟,我就会昏睡过去,直到半夜,电影结束,隋菲总会把我摇醒,跟我说,你帮我分析分析。我说,分析啥。隋菲说,我爸的死,跟我前夫有没有关系,我感觉有。我说,警察说没有,那要是有的话,也是间接关系,不好判定。隋菲说,我爸那天晚上肯定去找过他。我说,可能吧,那天晚上你干啥来着,当时咋没报警。隋菲没说话。我说,咋没动静了。隋菲说,我跟我们院的大夫开房去了。我点了根烟,隋菲接着说,捞上来时,兜里有个打火机,半盒烟,钱在,手机也还在,不是为财。我说,许是意外,老年人脆弱,摔一跤,脑出血,不会走道,就跌下去了,没爬上来。她说,这一年以来,我天天想这些事儿,还老做梦,感觉自己都不正常了。我说,过去的事情,别想太多,我还是那句话,在一起,得往前看,对了,我好奇问一句,你前夫叫啥名。隋菲说,问这个干啥,刘晓东。

 

终于,前夫东哥正式进入冲突的漩涡——他再次上门骚扰隋菲,大呼小叫,疯狂砸门。我不顾隋菲阻拦,打开房门,和”东哥“正式对峙。

我刚打开冰箱,忽然有人在外面敲门,像是用拳头在砸,力道很大,声音让人心惊,隋菲神情紧张,没有说话,又敲半天,声音忽然停止,随后隋菲的电话响起来,铃声飞扬,她迅速挂掉,门外的人开始边敲边喊,大呼小叫,言辞难听。我走向房门,隋菲抓住我的胳膊,我将她甩掉,把门打开,东哥站在门外,看见我后,愣住片刻,然后说道,咋的,原来是你啊。我没说话。

 

东哥发现前妻的新欢,是看起来矮小懦弱的“我”,更加肆无忌惮,更强硬地找隋菲吵闹要钱,我安抚好隋菲,主动提出带东哥去银行取钱,半夜的雪路,寒冷安静,东哥变本加厉地在言语上羞辱着“我”,丝毫没有觉察到在“我”的沉默中,有杀意正浓。最终,拿到钱后放松警惕的东哥,被我用砖头猛击,砸到半死,故事进入紧张激烈的高潮。

我扔掉烟,从地上捡了半块砖头,三角儿的,带尖,拎了几下,还挺趁手,便揣在兜里,又转回去,东哥已经消失不见,我连忙追几步,在一个丁字路口看见了他,我紧随其后,他正缩着脖子打电话,在前面又转入一个老式小区,在进铁门时,被绊一下,滑倒在地,单腿跪着,然后便对着电话大骂一声,缓缓起身,低头拍掉裤子上的雪。就在这时,我几步奔过去,攥紧砖头,露出带尖的那面,不等他回身,跳起来直接砸在他的后脑勺上,力度很大,他立即扑倒在地,捂着脑袋回头看我,说了句,哎我操,充满疑问的语气,像是不敢相信,然后对着电话说,你等会儿,先挂一下。我心想,还挺顽强,我使那么大劲,还没撂倒。于是没等他起来,我便又扑过去压倒,他高我将近一头,但身体素质比我差太多,废物一个,我拎着砖头,照着眼眶猛砸,左右左右,轮着一顿搂,打得我掌心发麻,开始他双手还扑腾着,后来老实了,两臂垂下来,不断干呕,我站起身,看见他捂着脑袋,吐出一地秽物,混合着眼泪、血、酒精与食物,气味难闻,吐完之后,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哼唧不止,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将他拽到小区电箱后面的夹缝里,在电箱后面,我又砸几下,然后将砖头扔向远处,起身离开。走出几步,我转过去看,他仍一动不动,鼻孔冒着白气,忽深忽浅,偶尔身体还抽动几下,眼眶已被我打得稀烂,看不清是睁是闭。

暴烈过后,我像什么也没发生,回到隋菲家里,后来又陪隋菲去幼儿园看女儿、去卫工明渠边上烧纸祭奠父亲,仿佛普通的一家三口,安稳祥和,相亲相爱。没人知道那个雪夜被砖头砸个半死的东哥怎么样了,以及这样的祥和会怎样被打破。

隋菲的女儿穿着粉色羽绒服,鼓鼓溜溜,跟老师挥手说再见,然后一蹦一跳,向我走来,她戴的帽子上面还有两个小毛球,走起路来一摆一摆,可爱极了,像是从动画片里冒出来的。走到近前,她也没问我是谁,只是躲在隋菲的另一侧,故意不去看我。我跟她们一起走过铁道,不慌不忙,速度很慢,像是标准的三口之家,前方仿佛有着整整一生的时间,在等着我们度过。

 

故事的最后,再次回到卫工明渠,结局呈开放式:人到底有没有死?凶手到底是谁?温情的陪伴能走多久?都没有得到答案,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班宇用一种浪漫而含蓄的笔触,为这个故事留下了开放式的尾巴,让读者在寒冷的冬夜中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与希望,仿佛“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找到了一种与命运和解的方式。水既是人的葬身之地,又连通着另一个世界, 使得以死亡作为终结的小说并不给人以压抑和沉重之感, 而是展拓了苦难叙事和底层叙事的空间,让我们一起,仔细地读一读,最后这样一段文字——

那些话语声在我身后,逐渐减弱,我向前走去,水面上结有薄冰,层层褶皱,吞噬光芒,随时可能裂开,我走到一棵枯树旁,抬头望向对岸,云如浓雾一般,遥远而黏稠,几乎将全部天空覆盖起来,我开始活动身体,伸展,跳跃,调整呼吸,再一件一件将衣裤脱下来,在水泥地砖上将它们叠好。我走入其中,两岸坡度舒缓,水底有枯枝与碎石,十分锋利,需要小心避开,冰面之下,那些长年静止的水竟然有几分暖意,我继续向中央走去,双腿没入其中,水底变幻,仿佛有一个运转缓慢的漩涡,岸上的事物也摇晃起来。这时,我忽然听见后面声音嘈杂,有人正在呼喊我的名字,总共两个声音,一个尖锐,一个稚嫩。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稚嫩的声音,惊慌而急促,叫着我的名字,而我扶在岸边,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他跌入冰面,沉没其中,不再出现,喊声随之消失在黑水里,变成一声呜咽,长久以来,那声音始终回荡在我耳边。我一头扎进水中,也想从此消失,出乎意料的是,明渠里的水比看起来要更加清澈,竟然有酒的味道,甘醇浓烈,直冲头顶,令人迷醉,我的双眼刺痛,不断流出泪水。黑暗极大,两侧零星有光在闪,好像又有雪落下来,池底与水面之上同色,我扎进去又出来,眼前全是幽暗的幻影,我看见岸上有人向我跑来,像是隋菲,离我越近,反而越模糊,反而是她的身后,一切清晰无比,仿佛有星系升起,璀璨而温暖,她跑到与我平齐的位置,双手拄在膝盖上,声音尖锐,哭着对我说,我怀孕了,然后有血从身体下面不断流出来。我很着急,又扎进水中,想游到她身边,却被一阵风浪吹走,反而离她越来越远,我失去方向,不知游了多久,望见一道长廊横在我面前,很多人从上面经过,我抬头看得出神,后来发现有一位老人与我同在水底,并肩凝视,他的头发湿透,仿佛刚刚染过,脸色发白,嘴唇紧闭,我认出他来,一年之前,我们曾一起在路灯下打牌,他坐在我的旁边,酒气冲天,我默默出牌,他在一旁叫骂,从始至终,不曾停止,牌局结束,众人散去,我将最后的一把牌扬到他的脸上,他拉起我的领口,几乎将我提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将我拖入黑暗之中。黑暗位于峭壁的深处,没有边际,刚开始还有拉拽声,争吵声,后来我们几乎同时发现,那是令人极度困乏的黑暗,散发着安全而温热的气息,像是无尽的暖流,我们深陷其中,没有灯,也没有光,在水草的层层环抱之下,各自安眠。我赤裸着身体,浮出水面,望向来路,并没有看见隋菲和她的女儿,云层稀薄,天空贫乏而黯淡,我一路走回去,没有看见树、灰烬、火光与星系,岸上除我之外,再无他人,风将一切吹散,甚至在那些燃烧过的地面上,也找不到任何痕迹,不过这也不要紧,我想,像是一场午后的散步,我往前走一走,再走一走,只要我们都在岸边,总会再次遇见。

有过冬泳经验的朋友也许知道,水里其实是比岸上要暖和一些的。在岸上的时候,你会去想很多事情,这个月能开多少劳保,去哪买菜,晚上吃啥,以及双十一购物车里还缺点什么等一系列;而在水里的时候,除了让自己浮起来之外,其余都不太重要。”——班宇

大吉关注|《水漫蓝桥》:天光漫长,唯有等待

 

关于《水漫蓝桥》

小说《水漫蓝桥》发表于《人民文学》2021年第7期,并收录于杨知寒的小说集《一团坚冰》中,故事背景设定在东北的一个小饭馆——蓝桥饭店,小说通过几个主要人物的情感故事,展现了关于等待、爱情和生活的深刻主题。

这篇小说里的人物形象“有主有次,叙事层次有潜有隐,故事蕴含着悠远的召唤与回应”:饭店老板娘独自经营着蓝桥饭店,这名字来源《魂断蓝桥》,一部她独自深夜看到落泪的电影;厨师杨义是小说的主视角“我”,厨艺精湛,个性清高,对前妻仍有牵挂,但在与老板娘长期的相处中,日渐生情;客人刘文臣曾是二人转演员,偶尔来饭馆里等待他的旧爱瑞莲,回味二人舞台上演过无数遍的《水漫蓝桥》。故事里的每个人都为情所困,好在故事的结尾都有不同程度的破局。

有人说这篇小说里的爱,是苦地泥淖里的爱,是爱而无望的爱,它格外艰难,也格外动人,让人的心无限地柔软下去。且因对“过时”情感的珍重和细致描摹,充满了温暖和希望,显示了作者杨知寒可贵的定力与独特的价值观。

 

《水漫蓝桥》赏读

《水漫蓝桥》故事的开始,并没有直接切入情感,而是从食物着手,两道典型的东北老菜:“雪衣豆沙”和“酥黄菜”。这两道甜口的老菜,曾经很常见,后来因其做法麻烦,食材又不贵,所以小饭店做的少了,嫌耽误功夫。现在借助网络推广,它们再被人想起来,出现得还挺多,成为了一种地方美食。

“雪衣豆沙和酥黄菜是小时候去饭店吃饭,家里必给我点的菜,两道都是甜菜,但不腻口,尤其雪衣豆沙,我最爱那层蛋清打发的外皮,绵软如云,甜味很淡……当时会写它们,因为觉得比较自然,这样的小说里应该出现这样的菜,如果主角是个寂寞的厨子的话。人也好,菜也好,都有寂寞的一面,但他们暗中被人珍惜着,他们哪里知道。”——杨知寒

如杨知寒所言,她笔下的“我”,是个寂寞的厨子,颇有脾气性格。故事开篇,饭店即将打样,后厨接到一个特殊的单子,制作一道鲜有人点的老菜“酥黄菜”,“我”不满的同时,更多是好奇:难道又是那个家伙?一个月前,也是差不多时候,是另一道老菜“雪衣豆沙”,眼见要下班,又是“折磨厨子”的菜,怎么看都像是来找事儿的。于是,“我”亲自将菜端出,为的是瞧一瞧顾客到底是谁,但只看到了背面,只见他穿戴打扮像叫花子,气质明显与众不同。就这样,开篇一道复杂费功夫的老菜,营造出浓厚的悬念氛围。

听着筷子碰盆的嗒嗒声,我有点起印象,约莫一个月前,也有人点了道折磨厨子的菜,也点在客人都基本走得差不离儿、饭馆没理由拒绝他这一单的节骨眼上。上次,是雪衣豆沙。店里没备现在大饭店里基本都有的电动打蛋器,还得凭人工,将蛋清打出云雾状,累得我边用劲边骂娘。等雪衣豆沙出锅,小孟来取,我把她支使到一边,坚持自己上给顾客,主要我想看看,快关门了,是什么样的人物在大晚上死馋这口甜食。我预期是个胖老娘儿们。撩帘一看,却是个穿黑皮夹克的窄瘦背影。这人折磨厨子不算,还有点扰民,桌上跟着他放了个戏匣子,咿咿呀呀响着早没人听的二人转。什么一更里三更里的,月牙儿出个没完。当时天还没今天这么冷,一凑近,闻见那人身上一股馊味儿,看头发都赶黏了,一缕缕地藏进他发黑的蓝衬衣领口里。回身跟老板娘嘀咕,是花子吧?老板娘说,要不看他又点了个熘肉段,高低不接待。我俩一起看着这个背身坐着的,仿佛美食家般缓慢动筷子的中年男人,谁也没说话。这么个场面,花子听戏,叫老菜,多少有点耐人琢磨……那人也奇,整个店里,除了自他戏匣子放出的腔调,就只有他嘴里若有似无的咀嚼声,不说话不念语的。等熘肉段出锅,也是我给他端的,这人只吃两筷子,搁下就走。自己擦净了嘴,留下桌上还剩半盘的几个胖乎乎的雪衣团儿,慢悠悠甩张五十到前柜。

一个月后,不速之客再次到访。“我”再次选择亲自给顾客上菜,这一次不仅看清了神秘客人的面容,也与其有了交流:客人用酒盅敲桌的方式叫住“我”,递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钱,以示感谢。其磁性的嗓音、别扭的手势、干净细嫩的手指都让“我”感到困惑,不仅如此,他还问了怪问题:有没有其他人点过这两道菜?此时的“我”,耐心耗尽,毫不客气地尝了一口自己刚做的酥黄菜,用眼神谢绝其再次登门。

把腰间围裙解下,我从前门送小军,顺道给客人上这道酥黄菜。这个时候,老板娘在收拾最后走的一间包厢客人剩下的桌面。小店里冷色的白炽灯,照在被人一脚雪一脚泥踩得鬼画符般的瓷砖地上,小军掀开的胶皮门帘上,油污浸透了每一寸。终于让我看清那人的脸了,他目不转睛,盯着我端上的菜。桌上还是搁着戏匣子,这回他没点熘肉段,要了瓶富裕老窖。我算明白老板娘为啥不顾惜我命长短了,这他妈还真算个主顾。菜上桌的同时,我被这人叫住,他叫人的方式是,酒盅往下一磕。这男的长得真他妈好看。丹凤眼,高鼻梁,薄嘴唇,下巴颏有模有样,带点尖弧度。这是我心里第一句话。我扭过头,想看看别处,每当遇到想不明白的事儿时,我就让自己看看别处。男人抓了抓落在眼前的脏头发,从兜里往外掏东西,掏半天,还是张皱五十。将钞票按住了,往前移给我。我说,爷们儿,什么意思?他说,辛苦钱,上回加这回,烧这俩菜不易。听嗓音,这人更受端详了,磁性男低音。就是他手势有点别楞,按着钱的那只手,小手指上跷,每个指头都葱白似的,干净细嫩。我说,不收啊,不行。顾客是上帝,老板娘要看见,该埋汰我了。他将钱留在我这头,手缩回去,说,师傅,菜真好。我说,别人说好,我信。你好像不是来吃菜的,是来给我考试的。他说,还有别人给你考试不?有没有其他人,这阵子,点过这俩菜?我说,有你一个就难拿,还想来个祖宗?他追问,你记忆力好不好?我左右俩眼珠子仿佛左右俩筷子,没客气,上前尝了一块他叫的酥黄菜,噼里啪啦在嘴里碎开,慢慢嚼着。意思是,店小,利薄,人辛劳,往后少登门吧。我希望能在职业生涯里少记住你这样的,祖宗们。

至此,神秘客人的故事,告一段落。故事的视角转移到了“我”与前妻美光的感情线:虽已离婚,但对前妻的牵挂不减。细节很微妙:帮前妻交她忘了的暖气费,心疼她,怕她冻着。交完费还带着菜去前妻家,未进门,就发现家中已有新人痕迹。这段文字通过细腻的描写,表现“我”对前妻的复杂情感:一方面,心里放不下前妻,总觉亏欠,觉得是自己没让她过上好日子;另一方面,又感到无奈和憋屈,人家经有新生活,而自己却始终无法完全割舍这段过去。

上午给美光把今年的取暖费交了,头天我跟老板娘打好招呼,说今天晚点去,小军会先去饭店开门,顶一阵。交完钱我顺道买菜,车停在前妻家楼下,拎了两兜柿子豆角,给送上去。美光在家,敲开门,没让我进。不进就不进吧,她睡眼迷离给我开门,头发该是新焗过,一股药水味儿。离上次见她得有快一个月了,有些话想找她说,昨天好不容易通了个电话,问她家里热不热,她急着挂,只撇下句没钱。我来是想告诉她,钱交了。别过两天屋里突然热乎了,你不知道咋回事。今天再见到,再听到门缝里有隐约的男人呼噜声,忽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没味儿。过了快十年,离了三年,三年里我一天也没从心里把她放下过。为什么放不下?因为总觉得亏欠,觉得美光是因为跟了我,才没把自己日子过好。现在她找了人了,按说我不该再来,心却憋闷得比平时不见更厉害。门里,美光披了件男式羽绒服,光脚踩在地上,哆哆嗦嗦接去两兜菜,对我说,上次拿的还没吃了,往后别带了。我扭过头,看向天光昏暗的楼道,再扭回来,说,干啥跟个连取暖费都不给你交的啊?她说,你少管。我说,行,我犯贱。再不登门了。她说,死不死啊你。我说,不唠了,回去跟人睡觉吧。刚走出几步,身后两兜菜被扔出到门外。我原地点根烟,回头看了看,等烟抽没,再轻巧走回几步,菜还是得带走。

回忆起来,美光嫁给“我”时的模样,是那样的鲜活动人,回忆是深情和怀念的,但有缘无份这种事总让人无奈,作为一名专业厨子,业务水平过硬,轻松掌握给顾客推荐食物的本领,可总搞不清前妻的喜好,这不仅是自嘲,更是对自己作为丈夫的失败的反思,遗憾这回事,人间从来不缺乏。

心想,要是我也能中五百万。高低给美光接回来。算了,不接,她是人家的了。要有五百万,老子找个更好的,先在市里买套楼,再自己开个小饭庄。等那些大姑娘来管我要微信。这么美滋滋地想,眼前总闪过美光的脸。嫁我时,她也是个大姑娘,笑起来眼睛细眯,一条缝,骂我时,大眼睛扑闪,跟那个雷电霹雳似的,真带人爱。雪下纷纷,雨落缠绵,中午好似黄昏,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啥时候红的眼圈,好在没人看见。美光啊,凡是进我店的男女老少,不知道点个啥菜好的,我都能给掂对出一两道他们可心的。唯独对你,过十年了,也不知道你爱吃啥菜。真是我的失败。

小说中,“我”频繁忆起与前妻的互动,不仅让读者了解了“我”的内心,更是巧妙地将命运之索抛向“神秘客人”刘文臣:“我”在仔细端详刘文臣时,突然想起和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我”正在追求前妻美光,共同工作的酒楼请了戏班子演出,刘文臣正是当年台上的男主角。那一晚,其他人都在津津有味地看演出,而我的眼里却只有美光,完全忽略了剧情。如今,台上的戏中人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将“我”瞬间拉回那些还未曾被破坏的美好中,令人不胜唏嘘。

再细端详他,记忆有点恍惚,一时惊觉,好像真在哪儿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得是快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在本市一个大酒楼里给人做学徒。也是冬天,酒楼年底聚会,我们这些干厨子服务员的,都有机会坐一桌,那时不兴看电影唱卡拉OK,请了一台戏班子在酒楼二层搞演出。我当时顾着追求当服务生的美光,上个菜,就紧着给她夹一筷,美光则和边上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拍手笑不停。后来有一男一女唱一副架的上了台,男女各着一身蓝,比起前头那些唱神调的、偶尔还甩两句粉词儿唱丑角的,别有番风采。上台先亮相,女的水蛇腰、鹅蛋脸,眉间带蹙,那叫一个俏。而美光这些十八九的小姑娘,注意力都集中在男角上,我死瞪了台上一眼,那小子眉飞色舞,举个飞花边的小扇,左右腾挪,举手投足都是彩儿。为和美光套近乎,我也问她,这啥戏?一点不招笑,咋都目不转睛,迷上了?美光说,闭嘴。我说,不闭,我文化浅,你给讲讲。她大致讲了一回,我没太记住,只顾着瞧她上下合启的红唇与银牙,还有那随讲述偶尔泛出杏红色的眼圈。听她说起这出戏,男的结局掉河里淹死了,两个人到底没成。傻玩意儿,我没忍住鼓个巴掌,惹当时美光给我这顿踢。

令“我”没想到的是,十年前台下是“我”与前妻的恋情开始,台上是刘文臣和蓝瑞莲产生情愫的时刻,俩人戏里演绎着悲欢离合,戏外只能在戏服里偷偷传递温暖和关心。可惜,这段情感注定是悲剧,瑞莲因家庭反对而离开戏班、嫁人,最终音信全无。自此,刘文臣将这段情感寄托在“蓝桥”这个地名上,因为“蓝桥”是他和瑞莲曾经唱响的一出老戏《水漫蓝桥》,值得一提的是,刘文臣嘴里念叨的瑞莲,其实是戏中角色名,只是人生如戏,恍惚间不知道什么是真。

他让一步,说,师傅,我重点还是等人。唱一嗓子,万一她路过听见了呢?师傅,打第一回过你这儿,站在马路对面,我当时眼泪就掉了,就跟看见当年我俩唱过戏的台子似的。打听一下,这名儿谁起的呢?是老板娘?浪漫。蓝桥,是我俩当年唱响了的一出老戏,我来魏奎元,她去蓝瑞莲。那阵我们总一块儿,随团里,坐长途汽车到外地演出。人家在当地等得急,我们没时间换服装,去之前都换好穿在里面,外披大棉袄。她家反对她唱,要是知道和我好,更不能放她出门了。在人前,只能小心着去关心她。戏服单薄啊,车上心疼她冷,就偷摸伸进袖子攥个手吧。现在我都能想起来,她小手冰凉在我手心里留着的感觉,真想人皮能给脱了,也罩她身上暖和暖和。她气管不好,唱久了好咳嗽,一到台上,找个机会,我总暗地里掐她一下,让她歇会儿,我把词儿给多唱点,她不就能轻松了?一到台上,她就没理智了,我们都全情投入,终成眷属没少唱,相思之苦没少唱,我巴望《蓝桥》能少唱两回,这戏苦到家了,结尾也没成全人。偏偏她爱这戏,观众也爱点,总唱总唱,唱成谶语了。后来我想,有些戏做多了,你的命就被戏的命改了。结多大缘分,留多大遗憾。她和我闹了别扭,几天没来团里,到我想通了,想她想得不行了,人家退团,结婚了。嫁了个干工程的,没少挨揍,再后来,不见我了,她音信皆无。

与瑞莲分开后,刘文臣如戏里角色一样,始终坚信自己能等到她。他逗留在瑞莲可能出现的地方,去餐馆点她曾经爱吃的菜。就算被人打了,躺在碎瓷片里,却仍然坚持唱着《水漫蓝桥》中的词句,与其说他是戏痴,不如说是情痴,对瑞莲的深情回忆,只能通过唱戏缅怀,试图在吟唱中,寻找情感的宣泄和自我救赎。现实中,刘文臣过得边缘而艰辛,与周围环境和人群格格不入,然可即便如此,他依然坚守着自己的信仰和情感,不愿放弃。

刘文臣让人给揍了,呈大字,躺在一堆碎瓷片里不起来。小军不知为啥,在帮他抵御更多的拳头。对方是两个喝红脸的大哥,他俩开出租的,我熟悉,总过来吃饭。我替下小军,拦在当中,问到底因为啥。一个男人指着小军说,问这小×崽子。小军嘴角挂着一缕血,看样儿肿得不轻,不知道牙碎没碎,可到底年轻,没太吃亏,说话的大哥也被揍了个乌眼青。小军说,他们让他闭嘴。他说,不能闭啊,闭了我对象该接收不着讯号了。我看看地上的刘文臣,同小军合力把他拉起来。刘文臣像晕厥了,都这样他嘴里还唱,不怕更深夜风寒,不怕雨大河水涨,怀抱桥桩,我等瑞莲。

相比刘文臣的浪漫而悲壮的情感,老板娘的情感表达则更接近人间烟火,首先提出带“我”回家,这是个超越老板与员工边界的邀请,但“我”答应了;接着提出要“我”做费劲的雪衣豆沙,“我”也答应了;后面,俩人独处于狭小空间中,老板娘继续看似无意地问询我的私事,“我”那么有脾气的人,也一一作答。最后,老板娘让“我”留下,跟她女儿见一下,轻描淡写地抛出一句“是时候让女儿知道你了”,看到这里,可能读者才完全明白老板娘的心思。

据杨知寒本人说,写到“我”与老板娘的情感发展之前,她也没有料想他们会在一起,直到这个情节出现在她面前的屏幕上,杨知寒才缓缓从“我”的身边回到自己的空间,重新去打量小说人物的心理。对“我”而言,这是一段突兀的恋情,或者说恋情的结果是突兀的,过程中的起伏跌宕完全没有,不同于任何青年人的恋爱,“这个年纪的人走到一起,有时能看见的就只有果子”。

老板娘领我去了她家,我在门口踌躇半天,跟每次登门看美光似的,感觉是有点感觉,信心到底不大。她在门口脱好鞋,看我这样,先啐了口,问我把她当啥人了。我只好进门。打量她家,收拾挺立整,瓷砖地溜光水滑的,每块沙发都匹配着一块布帘。阳台摆满高低不等的植物,有些开了花。我不懂,近些端详,花儿被伺弄得不错,有模有样,绿的油润有光泽,红的鲜艳惹人眼。目测老板娘还是独居,上厕所时,我只看见一个牙缸、一把牙刷,晾衣架上也没有一件男人衣服。老板娘跟我说,帮做俩菜呗,一会儿我姑娘过来。我一时颇为失落,尽力不露在脸上,问她,咋不让我在店里炒好呢?那多方便。她说,这样显得诚心。我没再问,怎么算诚心,怎么算不诚,诚心又诚谁的心。老板娘在厨房给我打下手,发挥平日小军的作用,给土豆茄子洗净各打了皮,没一会儿土豆的细丝、茄子的滚刀块都给切好了。我这边把油坐上,准备爆锅,整个地三鲜,却被她抢在灶前,自己给下了蒜。我问,又不用我了?她拿铲子在锅里翻腾,说,杨师傅,想劳烦你个事。我说你提。她说,姑娘爱吃雪衣豆沙,看我面子,能给做一个不?我说,这么个诚心啊。她说,姑娘判给她爹,平时我见不着。孩子中考刚完,娘儿俩能好好见个面,想给她整点可口的。平时你给自己孩子做这菜不?我说,没孩子。她直勾勾看我,你没孩子?我说,别瞎想啊。我前妻身体不好,我也没因这点挑过她。她抿嘴一笑,说说呗,杨师傅,和前妻因为啥离的,当我心疼员工。我说,可拉倒吧,你心疼我让我来做雪衣豆沙?我问一嘴,你家有打蛋器没有?

除了中年人的烟火气之恋,故事里还有一条辅线,即”我“徒弟小军无疾而终的初恋,作者用“我”的眼睛去观察小军和恋人的状态:青涩、热烈,眼波流转,但又如烟花转瞬即逝,充满激情的小军,很快就双眼发肿借酒浇愁。世间百态,都逃不过一个情字。

到店,发现门锁开了,小军一人坐在桌前,刚灌下一杯啤酒。我纳闷他怎么这个时间过来,坐他对面,看看桌上,已空掉四个绿棒子。小军给我挪来一瓶,说,师傅,她考上大学了。我对嘴吹了一口,好事啊。他说,是,好事。她给我蹬了。我陪他又喝了一大口,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得给自己留出缓儿。小军笑了笑,他脸上又是红又是青,两只肿眼泡。才发现小军今天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我的徒弟或儿子,更像个经风经雨的爷们儿了。过去我从不这样认为他。小军是好孩子,话少,靠谱,听吆喝。到底是孩子。现在他则和我平起平坐,酒瓶相撞,发出清脆的动静,人眼底有了虚浮,说,我很难忘记她。剩下的酒很快喝空,店里还没上一个人。我把外套给小军罩上,说,走,带你出去散散心。他看看墙上的钟点说,快到饭口了。我说,今天老板娘有事,过不来。就算她问起,也有你师傅扛着。小军说,师傅,别让你难拿,没事,我酒散劲儿了。我心满意足一笑,难拿不难拿的,反正师傅算给老板娘拿下了。

带失恋的小军散心的时候,师徒二人在澡堂再次偶遇了情痴刘文臣,他正两眼无神地给澡堂的戏班伴奏,他比上次更落魄,尽管如此艰难,却仍然对“我”说,等再赚点钱,就去蓝桥饭店消费,这话听得人心酸,刘文臣嘴里的消费其实还是要去蓝桥饭店等人,只是不知道到底是等戏里的瑞莲,还是自己的回忆。

但这篇小说最动人的时刻很快就来了:当读者都在怀疑瑞莲是不是真的存在时,蓝桥饭店终于来了另一位奇怪的客人,一位也要点雪衣豆沙的女客,相信读到这里的人,会跟故事里的“我”一样激动,激动到嘱咐老板娘留住人,激动到赶紧出门去买制作雪衣豆沙的食材,激动到提着一兜子鸡蛋奔向刘文臣工作的澡堂子——

来到后厨,我打算接手,见小军正玩命鼓捣盆里的蛋黄,黄澄澄的蛋黄不住旋转,围绕最中心一个无底的旋涡,直至没有杂色。他停下手里活儿,抬头看我说,这菜我学会了,能自己上手了。我匆匆赶回前面,见老板娘的身形正完整地挡住另一个身形。女人淋了雨,冻得哆嗦,老板娘给她倒热水,后者双手捧杯,不住说谢谢。拿外套出门,出店后我迫不及待,一个电话打给现在的爱人,我下半辈子的东家,跟她说,死活把人留住了,小军手还是嫩,等我多买点鸡蛋回去,雪衣豆沙也给预备上。老板娘嗤之以鼻,你咋知道人家要点?又咋知道我能把人留住?我说,信你男人一回。她在电话里没声了,我知道,这就是感动的动静。提着一塑料袋鸡蛋,走进浴池,服务员看看鸡蛋,看看我,问,给存上不?我说不洗澡,我来找个人。

只是,故事的最后,刘文臣等到了蓝瑞莲吗?

这个问题,作者杨知寒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这样的设置反而带来残忍,如果给了希望,他会继续等下去,又或者,等待等同于希望,那么这是一个令人欣喜的结局。无法代刘文臣来回答,哪一种是他更想要的,我选择把两种可能都封闭在盒子里,盒子在小说中没有打开,所以我们不会知道猫的死活。这是文字好玩的地方,它宽容,它说了桌子上有一个苹果,你不能确定那是什么样的苹果,除非它被描绘出来。但图像不是的,文字不做和图像一样的工作,它指引出了一半的内容,另一半由读者的经验和预期决定。”

大吉关注|《肃杀》:当一切坚固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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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关注 

小说:《肃杀》  作者:班宇

小说《肃杀》的原标题,叫做《去五里河》。五里河是故事中两个人物命运交错的重要地点,他们同为下岗工人,同为父亲,同是落魄之人,分别在各自的命运线上挣扎着。据说这是班宇写的最快的一篇小说,两三天就完成初稿,以一个市井化的故事,讲述着一个落魄群落的生存困境,故事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被淹埋在肃杀东北下的小人物,他们是疲惫的、挣扎的,甚至是走投无路的,但他们又都在人性的深谷里发出些许微弱的光芒。 

小说的开头,介绍“我父亲”的下岗身份,目前谋生的营生,虽然辛苦但也有希望,否则不会每天早晨都“不锈钢盆接满温水,仔细擦一遍车”,最近网络流行一个说法,如果一个人每天早上一睁眼想的是今天穿什么去上班,那说明这个人对日子还是有盼头的,虽是网络笑谈,但也不无道理。开头这一段描写,与后面整篇的气质有些不同,一群拉脚儿师傅围火取暖,被描写得极具神圣与美感:火焰、蓬勃的热量、太极、光的折射、波动的轮廓…… 班宇的笔触,将日常行为幻化为梦境——

每天早上六点出门,不锈钢盆接满温水,仔细擦一遍车,然后把头盔扣在后座上,站在轻工街的路口等活儿,没客人的时候,便会跟着几位同伴烤火取暖。他们在面前摆一只油漆桶,里面堆着废旧木头窗框,倒油点燃,火苗一下子便蹿开去,有半人多高,大家围着火焰聊天,炸裂声从中不时传出,像一场贫寒的晚会。他们的模样都很接近,戴针织帽子,穿派克服,膝盖上绑着羊皮护膝,在油漆桶周围不停地跺着脚,偶尔伸出两手,缓缓推向火焰,像是对着蓬勃的热量打太极,然后再缩回来捂到脸上。火焰周围的空气并不均衡,光在其中历经几度折射,人与事物均呈现出波动的轮廓,仿佛要被融化,十分梦幻,看得时间久了,视力也恍惚起来,眼里总有热浪,于是他们在放松离合器后,总要平顺地滑行一阵子,再去慢慢拧动油门,开出去几十米后,冷风唤醒精神,浪潮逐渐消退,世界一点一点重新变得真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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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辛苦平淡,努力会有回报的开场中,出现了一个“异类”——足球狂热者肖树斌,他也是下岗潮中的一员,但他和大多数务实者不同,小说里迅速建立起了他的人物肖像:从不缺席海狮队主场比赛,在人群中手持一杆大旗,呐喊领唱,戏剧化的悲壮。经历了下岗潮的父辈们,内心的伤痛与苦闷却被隐藏得很好,有的简单收拾一下就开始寻找新的营生,有的可能看似亢奋的状态下,却从此再也站不起来,肖树斌大概就是这样一个缩影,在铁西区的体育场里,有无数个肖树斌,将对足球热情疯狂的释放成为解救生活的良药,热情和狂欢,与残酷现实下的痛苦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此后的两三个月里,每逢沈阳海狮的主场比赛日,肖树斌都会坐我爸的摩托车去体育场看球。有几次还拎着一柄长长的旗杆,旗面在前端卷折起来,肖树斌坐在后面,将旗杆斜着提至腰间,远看像一杆红缨枪,到体育场门口后,他翻身下车,劈开双腿,舒展大旗,迎风一挥,开始吼唱队歌,缓步入场,他的嗓音低沉而怪异,旗子上写的正是其中两句歌词:我们的海狮劈波斩浪,我们的海狮奔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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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去年,班宇与其他东北青年作家一同参加某个文学对谈,几位创作者言谈都相对平缓内敛,直到聊起足球,聊起当年东北人对于足球的集体记忆,氛围明显热烈了起来,甚至到主持人不得不委婉提醒话题,从足球回到文学上来,几位创作者才意识到大家已经聊嗨,由此可见,足球对于一代人的意义非同小可,它承载了太多群落、集体、青春的意义,通过足球,不同的人聚在一起,生出激动人心的神圣感。

而”体育场”这一元素,也比较经常出现于班宇的小说,在现实中,铁西区体育场是重要的城市地标,见证着当地的工业发展,寄托着好几代的工人精神。体育场不仅是时代元素,也是小说中人物逃离现实的避难所。

那天比赛结束之后,肖树斌死活不让我们回家,非要请客吃饭。我们跟着他来到球场附近的一家饭馆,肖树斌将旗杆贴着墙根放好,举着菜单问我爱吃啥,我说啥都行。他点了一盘尖椒干豆腐,一盘溜三样,一锅脊骨炖酸菜,又拌了个老虎菜,并叮嘱老板要往在上面多倒点儿辣椒油,然后他拿起两个扣在桌上的口杯,跑到后厨里接回来两杯白酒,跟我爸说,尝尝这个,绿豆酒,纯粮食酿的,不缠头。肖树斌情绪高昂,手舞足蹈,话也很密集,先是跟我爸聊本场比赛的战术安排与球员表现,又对后面几轮海狮队的整体形势做了一些预判分析。两杯白酒下肚,球场上的事情已经聊尽,我爸问他,我看你好像没跟孩子一起住。肖树斌说,离了,孩子跟他妈呢。我爸说,那你活得挺自在,看球喝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负担。肖树斌说,咋没有负担,赡养费每个月得给吧,你是不知道,孩子踢球开销也很大,买断给的那点钱花得也不剩啥了。我爸说,你那是不愿意干,你有做饭的手艺,不怕找不到活儿。肖树斌听后很高兴,说道,这个问题你看得挺透,真的,那是我不爱干,不愿意遭那份罪,我要是爱干,那还能有别人啥事,比方说吧,这干豆腐炒的,就不合格,勾芡之前必须得挂上老汤。我爸说,那还说啥,放了老汤味道就是不一样,不早了,再喝瓶啤酒漱漱口,然后我得回家了,孩子明天还要上学。肖树斌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烟盒,抖出两根烟,递给我爸一根,自己也点上,深吸几口,将烟灰弹到桌子底下,说道,着啥忙,回去也没事儿,提起做饭这方面,我有几道拿手菜,你记得前年的三驾马车么。我爸说,有印象,朝鲜过来的三个外援,特玩命,场场踢得头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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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足球,肖树斌不仅自己狂热,也让儿子也加入球队,不惜奔波操劳,花钱走后门,因为他希望儿子能帮他延续对足球的信仰。相反,小说中“我”的父亲的信仰则更朴素现实,只因现实的压力让其步履艰难,追求稳定的物质生活成为生命重心。小说中的人物设置也值得玩味,肖对足球的热爱,简单又偶然,不仅本来就喜欢,恰巧又当过沈阳海狮队的厨师,这感情就莫名地延续下来并且生根发芽了,大多数人也正是基于这种偶然而获得信仰的,尽管在外人看来有几分心酸。

大概半个月之后,有天我放学回家,发现肖树斌正坐在我家的阳台上喝酒,他侧着身子,手里举着筷子,满脸通红,唾星飞溅,朝我爸比划着说,这么大一个金镏子,给送过去了,就他妈让踢十五分钟,黑不黑。我爸说,没办法,培养特长就是费钱。肖树斌叹了口气,双手抱着脑袋说,这教练,太现实了,不塞钱就不让上场,一点办法也没有,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爸说,都理解,我这不也一样,咬牙坚持吧,你再想想办法吧。肖树斌看了我一眼,说道,你儿子回来了,没事那我走了,别耽误他学习。我爸说,有空再过来喝酒。肖树斌走之前,笑着跟我说,给你买小食品了,在屋里呢,得好好学啊,不能辜负你爸。我爸说,快说谢谢。我说,谢谢肖叔。肖树斌离开之后,我和我爸隔着门听他下楼,拖鞋趿拉在楼梯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一层又一层,他走得很慢,仿佛不知道接下来的一步要迈向何处。我问我爸说,他咋来了呢。我爸说,推不走,来借钱的,赡养费给不起了。我说,前几天我看见他儿子了,在东药宿舍那边。我爸说,哦,他干啥呢。我说,跟他爸站在外面唠嗑。我爸自己补了口酒,说,哦,没进屋呢。我说,不知道,后来我看见他儿子上去卷他一脚。我爸愣了一下,说,然后呢。我说,然后我看见肖叔被踢到的那条腿打了个弯,他一只手扶着那条腿,栽着肩膀不停地说着什么,那条腿后来就那么弯着,再也没直起来。我爸听后想了想,跟我说,搞体育的,可能脾气都不好,你回屋写作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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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前半段,将父亲和肖树斌这两条人生线,缓缓地推进着。肖树斌看似整天不做正经事,但一点没耽误他享受生活。“我父亲”则脚踏实地总想着为妻儿努力,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我母亲病倒了。班宇对于这条线的叙述,没有太多主观情感的正面描述。

这对于我家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我爸措手不及,每天东跑西走,骑着摩托出门借钱,亲戚基本求了个遍,打了一沓白条,拉脚儿的朋友也给凑了一些,最后总算把钱攒齐。做手术那天,我和我爸在门外站着等了很长时间,他把派克服盖在我身上,让我眯一会儿,我坐在医院的塑料椅子上睡不着,看着很多人推进去又推出来,门外的人们互相小声地说着话,空旷的走廊将这些低语来回反射,使其变成嗡鸣,庞杂而喧哗。我爸也在走廊里出出进进,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护士把我妈推出来时,大声喊家属,我爸正好不在,我朝着走廊喊了好几声,也没听见回应,外面太冷,我赶忙先把床接过来,准备自己推回病房。那张床很有分量,底下的滑轮也有些故障,我推得很吃力,滴流瓶子摇晃一路,手术床还磕到电梯门上,咣当一声,我妈的脑袋也跟着一晃,我爸这才匆忙从后面赶来,满身烟味,我当时十分恨他,情绪很激烈,差点儿也卷他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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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样的困境中,“我”家唯一赚钱工具被肖树斌“借走”,父亲还是不肯接受现实,仍心怀善意地说服自己,甚至期盼某天起床后就发现车子被还回来了——“我”对这样近乎自欺欺人的想法,下了一个结论:“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或者说,类似的事情在我们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句话可能才是全文中,让人真切感受到寒气逼人的“肃杀”之感。

我们都很意外,我妈住院期间,肖树斌还来探望过一次。他好像瘦了不少,白衬衫很不合身,仍趿拉着拖鞋,拎来半盘香蕉和一塑料袋国光苹果,坐在板凳上,低着脑袋,双手无处可放,讲话前言不搭后语。肖树斌先是发表一通对于医疗制度的看法,然后问我爸,弟妹恢复得咋样。我爸说,还行,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肖树斌又问,能走医疗保险不?我爸说,能走一少部分,用的药里有很多都需要自费。肖树斌说,那你看看,医院就赚这份钱呢。我爸问他,没办法,有病不能不治,你找工作没呢。他回答说,出去找了,没找到,试了几家,都不行,我这大锅饭手法,饭店不爱要,还是不行,不够细致。我爸说,别着急,慢慢来,最近去看球没有。肖树斌说,球是必须得看啊,最近几场都关键,保级大战,没想到,买了好几个外援,最后还要在保级线上挣扎。临走之前,肖树斌从裤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五十块钱,掖到我妈枕头底下,我爸上前阻拦,说,心意领了,钱不能要。肖树斌说,给弟妹的,多少就这点儿意思,买点营养品补一补。我爸再三推辞,但肖树斌仍十分坚持,最后我爸只好收下来。我爸把肖树彬送出门,肖树斌在走下楼梯之前,转头跟我爸说,还有个事情,想跟你研究研究,你看方不方便。我爸说,你直说吧,只要我能帮上忙。肖树斌说,这几天你要是不用摩托的话,借我骑几天,我去看场球,另外,可能还要带儿子出门一趟,当郊游了。我爸犹豫了一下,有点勉强地说,也行,我倒是不骑。肖树斌说,就借三天,到时候加满油给你骑回来,保证原封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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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被肖树斌“借走”后,有一段环路电车灾难的场景,看似突兀地插进来。这是故事中第二次出现“火”,从开头人们报团取暖的希望之光,变成迅速毁灭一切的灾难之焰。也是从这以后,肖树斌消失了。父亲四处寻人未果后,他想不通,人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弃热爱的事物呢?当现实陷入寒冬,精神无处栖居。

第二天,医生通知我们可以准备出院,中午时候,我爸在楼上帮我妈整理行李,找大夫开药,我捧着不锈钢碗去食堂打饭,路过医院的大厅时,发现很多人都在往门外跑,有大夫和护士,也有穿着病号服的患者,他们有的跑得十分快,像在冲刺,有的身体不便,缓慢地挪动步伐,但神色却十分焦急。越来越庞大的人群开始向外涌动,不知不觉,我也变成其中一员。我被人群簇拥着走出医院,外面正下着小雨,温热的雨水落在地面上,很快又蒸发掉,不留任何痕迹,随着他人的目光,我望见马路对面有阵阵黑烟上升扩散,蓝绿色的火焰缭绕,如同闪电一般迅疾而易逝,铁的骨架在其中若隐若现。半空里火花闪现,雾气之中有触手一般的阴影来回甩动,惊恐、凄厉而无助的喊叫声也从中传来,无法分辨性别,我们所有人在路的另一侧沉默地注视着,灾难在眼前一点一点变得具体起来。消防车赶到的时候,我已经能分辨出来那是一辆无轨电车的骨架,越来越多的雨水被蒸发掉,烟尘浓重,十分呛人,哭声停止了,更多的乌云从远处席卷而至,声势浩大,人群仍旧没有散去,像是凝滞在这场雨中。新闻报道说,环路电车辫子脱落线网,正好搭到高压线上,辫子的牵引绳瞬时燃烧,车里的集电器发红,车内乘客毫不知情,抵达站点推门下车时,当成被高压电击倒在地,瞬间烧焦死去,总共六个人,在车门口有序地排成一行,像活着的时候一样。我心想,原来是六个人。当天很多围观者都在查数,踮脚默念,瞪大眼睛去分辨烧焦的白骨,有人数到四,有人数到五,烟尘不断袭来,他们揉揉眼睛,咳嗽着,重新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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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丢了魂的父亲,“我”作为叙述者,始终以日常生活的理性视角,与父亲的颓靡形成张力。在一些学者的眼中,《肃杀》是一篇典型的以“子一代”视角讲述“父一代”的故事,《肃杀》是如此,《盘锦豹子》和《空中道路》也是如此。这种“父子关系”,不仅存在于故事中,更多投射了创作者现实的身份和眼光。

当天晚上,我爸进门回家时,带着浑身的酒气,脸色很不好,我问他怎么又去喝酒,工作找到没有,他没有回话,直接走回屋里。我看见他的腋下夹着我补课用的公文包,那个包比我用的时候显得要旧一些,表面上面多了几道白印,里面装得鼓鼓囊囊,他将公文包很小心地收到衣柜深处。我觉得很奇怪,便趁他不注意时,假装去柜子里取衣服,伸手摸到那个公文包,其质地坚实,轮廓突出而危险,甚至能感受到皮革下面隐藏着的冷硬与锋利,这让我想起了在医院时听到过的那则新闻。 那段时间里,我爸每天出门很早,非常固执地去寻找肖树斌和那辆尚未归还的摩托车。他凭借酒后残存的记忆,先是去往肖树斌儿子所在的体校,在门口来来回回地走,一辆一辆检查外面停放着的摩托车,他想,那或许意味着三十分钟的登场时间,同时,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体校里也并非个个人高马大,也有毫无精神的孩子,像他的儿子一样,病恹恹地在操场上跑步,一圈又一圈,步伐沉重,胳膊毫无力量地垂在两侧。他在校门口搜寻未得,又跑去车库和教学楼里,警卫问他是谁,来干嘛的,他也不说话,夹着公文包快步翻墙离去,警卫在后面追赶,追到一半停下来,他不敢放松,仍继续疯跑,直至筋疲力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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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读者也要跟着放弃的时候,肖树斌再次出现了。他并未放弃信仰。那段描写像一场祭祀,像一场梦,更像热血战士肖树斌即将发起最后一次冲锋——肖树斌摇动红旗,球迷们唱起歌,“就像一场虔诚的祷告。”班宇在小说中表现了一代东北人的困境, 但他们的生活也绝非毫无生机可言,恰恰相反, 故事里的主人公常常会在困顿之时迸发出生命的尊严、 力量与诗意, 摇旗呐喊的肖树斌便是其中之一:他已身处困顿, 却充满了逃逸的冲动、 突围的能量和对自由的渴望。 而置身于狂热的人群中、静默不语的我和父亲,则是另一群沉默的大多数……

我们坐的是即将报废的无轨电车,自从那场事故之后,全部无轨电车都要停掉,这辆车也不例外,正在履行它的最后几次使命,它庞大而破旧,慢吞吞地行驶,两条长长的辫子拖在半空上,在立交桥底下盘旋、绕转,车厢四面漏风,震颤得很厉害,街道在闪光,无轨电车经过两侧的饭店、练歌房和洗浴中心,几处商铺正在翻修,门口堆着新鲜而潮湿的沙土,我爸站我在身后,扶着栏杆,一言不发。那天刚刚下过一场不小的雨,我们虽然在车里,但也能感受到空气正一点一点变冷。无轨电车走走停停,走到两洞桥附近时,开始剧烈颠簸,雨后的桥底遍布泥坑,车辆由此经过,起起伏伏,像是开在弹簧上。两洞桥上方还经常有火车经过,拉着树木或者钢铁,从更北的地方缓慢地开过来,防雨布随意地铺在上面,每次过火车时,底下的桥洞里便轰隆作响,仿佛即将坍塌一般,那天就是在这种巨大的轰鸣声之中,我们再次见到了肖树斌。肖树斌在桥底的隧道里,靠在弧形的一侧,头顶着或明或暗的白光灯,隔着车窗,离我咫尺,他的面目复杂,衣着单薄,叼着烟的嘴不住地哆嗦着,而我爸的那辆摩托车停在一旁。十月底的风在这城市的最低处徘徊,吹散废纸、树叶与积水,他看见载满球迷的无轨电车驶过来时,忽然疯狂地挥舞起手中的旗帜,像是在冲锋。我相信我和我爸都看见了这一幕,但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回望。我们沉默地驶过,之后是一个轻微的刹车,后面的人又都挤上来,如层叠的波浪,我们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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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肖树斌只要还活着,他的足球梦就也还活着。哪怕经历过下岗、再就业无望、背信弃义等等黑暗的时刻,这些都打不倒他。不过,班宇留给读者的却是一个开放的疑惑:不知道肖树斌得知儿子放弃足球后,会是什么感觉呢?他那双摇大旗的手,会终于放下来吗,他那充满热情的眼神,会暗淡下来吗……

我没有告诉我爸的是,那年冬天里,我在东药宿舍附近总能看见肖树斌的儿子,那个曾经的主力前锋。他皮肤白皙,长相很凶,看起来倒并不比我大几岁,个子虽然还是没有长起来,但已经有女朋友了,两人住在一起,形影不离,十分亲密。那时在他身上看不出任何运动员的气质,大概已经不在体校继续踢球了,每天只是穿着一件很长的羽绒服,跟女朋友搂在一起走路,他们踏遍这附近的每一个角落,街道、铁路、市场、花园,有时候拎着白菜或者方便面,有时候两手空空。他的女朋友很瘦,半黄的头发扎得很高,经常化很浓的妆,爱穿一条绷得很紧的黑色皮裤。有一次下着很大的雪,我看见她低着头迎面走来,独自一人,穿着过时的旧毛衣,瑟瑟发抖,毛衣上的亮片散发出黯淡的光泽;她单手捏紧松垮的领口,双唇紧闭,眯着眼睛,每一步迈得都很艰难,忽然一阵冷风吹过,树上的大片雪花落在她长长的假睫毛上,那一刻,我觉得她真是好看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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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辈会把(下岗)这个事情,讲述得轻描淡写,好像这个事儿既然是必然发生的,我们就没有必要为它渲染上一种强烈的悲剧色彩。可能还得再往前走一走。只有当这个时间段过去之后,我们才有机会回头重新讲述这个事儿。这是人理解时代和理解自己的一种方式。提供了普遍上情感的记忆,哪怕不是东北人,也能理解当时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这是比时代数据更为切近人的心灵的一部分。”

—— 班宇

大吉关注|《美味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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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美味佳药》  作者:杨知寒

关于「佳药」

是毒药也是解药

 

《美味佳药》不是个读起来轻松舒服的故事,对于故事里的少年或是故事外的读者都挺沉重,三位男女主人公,年龄不大,却都不缺乏生活的磨难。两位男主人公在作者杨知寒的生活中确有原型——赵乾,智力超群但身体有残缺,他「敏于苦难,能清楚地阐明痛苦的前因后果,却力有不逮」;朱怀玉,被人称为“废物”的异类,他「最大限度地将自己与世隔绝,自卑的同时寄希望于苍穹」。

女主角朱秀秀是虚构的人物,却是杨知寒写得最开心的一位,可能她骨子里的生命力如同温暖的火光,不仅救赎小说里的人,更是读者甚至是作者期盼的救世者,有她,就让这个绝望的故事,多了一线希望「如同夜空中的焰火,短暂直接,不要任何铺垫,却能映出人眼里的光」。

这三位主角在命运流转中相遇,在尚未被社会过多塑造的时刻, 承受着各自原生家庭的冲击和影响。杨知寒希望能通过文学创作,寻找出形成这种结果的原因,同时也希望这些男孩女孩,「能够最终找到他们生活里,得来救赎和看到希望的时刻」。好消息是,这个近乎绝望的故事里,除了乍现的烟花、克制的温情,最终迎来了明亮动人的结尾,三个被原生家庭“抛弃”的男孩女孩,彼此之间组建起一种“类家庭”的情感连接,在海滩上嬉戏追逐,定格当下。

「生活里总会有这样难的时刻,也会有好的时刻,关键是你要等」。

 

小说《美味佳药》

摘选与赏读

小说里,杨知寒用笔触还原了现实中的故人朱怀玉,从屋中摆设,到人物气质:很礼貌,礼貌到不符合年纪,用书面语讲话,客气极了,还有自卑在蔓延。在现实中,一个家族若出了朱怀玉这样一人,“注定成为谈资”,也可想象,若是长辈们谈论起,必定“总有掩盖不掉的不满意”。

而身有残疾的赵乾,与对于一个比自己还弱的人,竟生出几分隐秘的优越感,描写先是铺陈赵乾的想象,最终归化为一个黄昏里、北风中怪异的身影,这段对于朱怀玉处境的悲惨想象,真正突出的却是赵乾的悲凉人生——

后面课上,我尽量不问他问题,晃着手里练习册,我抿嘴笑,张嘴笑,突然对这份工作充满热情和宽容。像是能第一次站在个不一样的台阶上,去看待这世界上比我还弱的人,想观瞧他是如何生存的。可以想象,像朱怀玉这样的人,绝不会只在学习一件事上不如意。在学校,他会受到从同学到老师的全方位欺凌,等被扔进社会——我都迫不及待,想看到他那时是怎么哭的,情景将会比看到游戏里的怪物剩一丝残血,坠入深渊时,来得更有趣味。从他家出来时,天还没黑,我在北风里走,兴致高昂,敞怀迈瘸步,绕远道回小屋,路上连打几个滑刺溜。

关于赵乾的原生家庭,即故事的重要主线,小说里花了大量笔墨,着重描写。每年的年夜饭,仿佛固定流程,令人绝望,一桌毫无食欲的饭菜,围坐面目可憎的家人,家宴的收尾,都以家人对母亲的眼泪发起攻击为信号——

落座后,是干秋惯例,我爸祝酒,我奶提杯。今年我姑一家没赶回,除了我爷我奶,桌上就我们一家三口。饭是我妈下午过来做好的,一道酱烧鱼,炖好后放我边儿上。他们絮絮谈话,我则一筷头一筷头地分解鱼肉,看电视里无声的春晚表演,花团锦簇,一团下去,一团上来。烟雾和酒味渐渐在桌上缭绕,年年如旧,哭声会埋伏在最后,像颗几乎要被遗忘了的哑弹。我妈开始拿纸巾,点上她两只肿眼泡周围的眼泪。一张小圆脸上,四十来年中,浮现出的永远是低眉顺眼和委屈巴巴,我都看厌了,我爸更是,搡她说,乐意哭,下桌哭去。我奶不说话,有冷眼观瞧的意思,待我妈又哭一阵,我那坐在轮椅上的瘫爷爷干脆把半杯白酒泼过去。我还置身电视节目里,精神被花团锦簇包围着,看一团下去,一团上来,眼花缭乱,感到平静。

一边是让人生恨的爷爷奶奶,一边是无力又无辜的母亲。赵乾和母亲是这个家庭的弱者,母亲早已失去斗志,但复仇的火焰却在赵乾心中悄悄滋生——

我等我妈跟我一块儿出楼道,我俩将在出小区后的岔路口分离。我不知道她现在住哪儿,但她说有地方住,我也就没细问。烟花在离我俩头顶不远处爆裂开,我瘸着腿在前,半天不见她跟上,回头看,我妈原地仰头,傻看着烟花,两手交叉,都塞进她两只套袖里。她薄薄两瓣紫嘴唇全咧开,跟孩子似的,包不住一口四环素牙。临别前,我妈从一只套袖中掏出封红包来。我接了,听她带哭腔说,妈还是希望,你能快乐。

赵乾独自沉浸在黑暗的安静里,想象干掉全家人。仇恨相较之下,实践的确容易。杨知寒原定的结局,是全家在饭桌上死去,合了赵乾心愿。只是写着写着,越了解赵乾、代入赵乾,越得来一个信号:他不想这样。这段描写很隐晦,将赵乾“计划用药毒死全家”一句简单粗暴的话,延展成一幅空灵唯美的画面:

当晚躺在朱怀玉家的沙发上,我什么也没盖,屋里很热乎,朱秀秀睡了一会儿自己起身回房间,带上了门。世界归于安静,我眼前再度出现,出现了无数次的设想,我爷,我奶,我爸,我妈,我小姑,我妹妹,包括我小姑即将到人间的第二个孩子,都会和这夜晚一样,集体安静,灵魂出窍。所有人的世界都会在相聚时刻,在一张团圆餐桌上,走入终结。那将他们召集在今生,结为家人的缘故,也会送他们出今生,到下一站地。他们将在站台上整齐地继续等待。到那时刻,我们都是等车来的陌生人了,因为客气,对待彼此,反生出许多今生没有的温柔来。

 

刻画赵乾这个人物,对于杨知寒来说,是这篇小说里最艰难的一个人物,“毕竟他既没有朱秀秀的不管不顾,也没有朱怀玉的寄希望于苍穹”。写到最难过的时候,是写赵乾留下遗书,因为这个人如此实际,能清楚地辨别所承受的苦难,清楚究竟以什么换取,才能抚慰这些痛苦。智力超群,对一个痛苦人来说,只能苦中加苦。在无数个孤单凄惨的夜晚,赵乾靠幻想活着,靠仇恨教给自己做人的道理,陈诉痛苦过于容易,而容易不属于他复仇的一环。

我爷昨天和我奶去超市,看见卖姜的货摊上立了一块牌子,写,掰岔罚款。他本就哆嗦的手里,正掰好一岔生姜,被售货员逮了个正着,罚款五元。我爷张口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连祖坟外头的人也没饶了,爹妈奶奶立时飘于半空,盖住了店放的流行歌曲。最后还是在对方诅咒我爷瘸三代人的送别语中,由我奶扔下五块钱,推着老英雄匆匆出战壕。

……

我给你卸个胳膊腿儿吧。我教你走直线,你倒是走啊。疼?忍就不疼了,我主要就锻炼你个忍。看见饼干就伸手,你就要。那是你姑孝敬我的进口饼干,你他妈哭?跟你死妈一个德行,外头号丧去。说完,我爷照着我十一岁的腿骨打去,手里拿着一把钳子,砸,一砸定音,你是瘸子了。老赵,你这干啥呀,就一个大孙子。好孙儿,不哭,不吱声,咱不理爷爷。奶奶都心疼,好孙儿,再走两步,你不疼,你能走。听话,等你妈回来了不许和她说嗷,不许说是你爷把你打的,说自己摔的

“我虽没得到爱,也没被爱束缚住”,这句话庆幸又悲凉。

朱怀玉说,他往后想做个手艺人,做微雕,做紫砂壶。还想做和尚,做道人,做个吃斋的好人。有时我会和朱秀秀一起听他讲,眼神偶尔各掠过他头上,默默交织住,再无奈双双看回他,像看回我俩的孩子。老天作证,我真觉得这十天,是我人生里最好一段时候。我虽没得到爱,也没被爱束缚住,我计划仇恨,又到底还没实践它。我清楚自己的人生会停在具体哪一刻,我看着那个爆炸键,在眼前平稳安放住,随时间慢慢往前耗。二切都不耽误每到晚上,和朱秀秀朱怀玉一双姐弟,看同一场电视节目时的平淡与温情。温情,就是不必开口。情绪流动像小股的电流,它嗞嗞作响,可不叫人受痛。

赵乾对爷爷奶奶和姑姑,是纯粹的恨。但对父亲的情感则有些复杂,他来到父亲工作的澡堂,一方面“想在大日子前洗个澡”,更多的,可能是想主动制造以后可能不再有的“父子独处的时间和缘分”。

赵乾默默观察着工作中的父亲,不再是自诩“力拔山兮气盖世,比奥特曼都能耐”的记者赵博,而是一个低声下气的搓澡工赵博,看着颓废的父亲,赵乾心中生出淡淡酸楚,等到父亲给自己搓澡时,不经意地说起一直没开口的关心,被赵乾呛回一句“说了有啥意义?”父亲不再回应,空气里只弥漫着令人鼻酸的醋水味儿,而这醋水“在他运劲下温柔地包裹着我,从没有过,被他这样柔和去对待。”

我也躺去到那张新换了塑料膜的椅子上,趴着,让他先来背部。我爸脱下澡巾,问能不能让他歇下,今天活儿太多了。他到旁边找了个空水龙头,给自己浇。那一刻,他不知道我正起身端详他。我想到的,是记者赵博。想赵博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该心怀中央台,掂著利比亚,成为电视里的战地记者,当着万户干家侃侃而谈,没一句磕巴的话。还想起青年赵博在他儿子小时候,对后者信誓旦旦,你爹我,力拔山兮气盖世。不比奥特曼都能耐?澡堂里,瓷砖昏黄,白雾腾空。几乎都是老头,都在池子里泡自己,跟泡瑶池似的,幻想益寿延年,更借此逃离现实中种种。我爸冲完水,一鼓作气,搓我的下巴颏、肋骨和大腿。搓着搓着,雾气中间我,还想添点服务不?我问有啥,他如数家珍,奶、酒、盐、醋。只有客人想不到,没有老师傅做不到。你又瘦了,咋整的?说着,我爸拍一下他好些年养出来的小肚子,手上缓了缓说,爷们儿,你吃劲啊。我说,过去我一百六十斤。我爸说,想不通,咋能减下那些肉的。一直想问你,是不在外地念书那几年,出什么难事了,你总也不说?我向后看他,他没看我,我爸嘴咬开醋包的一角,让我躺平,往下浇开,酸气弥散,到我背上凉凉的。我说,说了有啥意义?他没回答,醋水在他运劲下温柔地包裹着我,从没有过,被他这样柔和去对待。从几岁起,我爸不再抱我,也可能是我主动,先去拒绝了作为父亲的他,每一次笨拙的示好。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恐惧他碰我,看到他的手,会让我神经紧张,毕竟随那只手带起的掌风,曾无数次刮痛我的脸。

那个大日子终于来到了。一盘下了药的黑白菜,被赵乾端上桌,眼看着家里人就要开席,就要有人动筷子去吃那道菜,赵乾闭上了眼睛,但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又让他睁开眼,朱秀秀不请自来,突然到访,一切将就此改变。

对于这篇小说,杨知寒想在小说里“尽力给些希望在”。所以这个故事里,在赵乾和朱怀玉之外,有了一个朱秀秀,写她,是杨知寒最开心的时候,朱秀秀就像一抹夜空中的焰火,停留的确短暂,但那一霎看到她的人,就会接收到希望,哪怕只存一线希望,哪怕这并不是小说人物真正想要的,杨知寒都想代他们试一次,“看看烟花,看看雪,看看手上握着的别人的手”。

(我)睁开眼,我爸起身到对讲机前,询问对方是谁。听不清答语,他也开了门。门开后,朱秀秀站在那儿。她手里拎了两盒红彤彤的保健品,说从自己单位拿的,不成心意,今天贸然来,是想认个门。我的家人们,全都不知所措地或站起,或僵着表情,看待这如同天外来客的少女,是如何自来熟地、笑着问问这个问问那个,问还有凳子不?凳子搬来,她插空坐去我边儿上。我看着朱秀秀,打一看到她的眼睛,我就清楚了,她已经找着了我留的信,那封被我在今天出门前打印好,夹在《牛虻》里的信。《牛虻》那一页中,应景写着亚瑟赴刑场前,留给爱人琼玛的话:在你还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时,我就爱你了。那时你穿着方格花布连衣裙,系着一块皱巴巴的围脖,扎着一根辫子拖在背后。琼玛,我仍然爱你。

朱秀秀以赵乾女友的身份,招呼着全家人,她的明艳动人感染了全家人,大家都以不可思议的眼光向赵乾投去“你小子可以”的暗语,这大概是赵乾从小到大最高光的时刻,是朱秀秀给予的。

在一派祥和之中,朱秀秀端起那盘被赵乾下了毒的菜,走到厨房倒进垃圾桶。赵乾急了,他急的不是朱秀秀破坏了他的计划,而是朱秀秀在众目睽睽之下,端走大家都知道是赵乾做的菜,却没有一个人好奇问一句:怎么了?因为,根本无人在意。这盘稀稀拉拉躺在垃圾桶里的黑白菜,其实就是赵乾,无人在意。

她端起我那盘黑白菜,问厨房搁哪儿?所有人都指给她,姑娘,身后就是。我跟她一起到厨房,见朱秀秀以迅雷之势,将我做的菜倒进了垃圾桶。我搡她一把,还想给她一巴掌,我通红眼了,可我知道无论如何,自己也下不去这一巴掌。朱秀秀凛然说,身后可没有子弹等着你。你不是注定上刑场的牛虻,知道吧?我反问,拿你自己当救世主了呗?她说,不和你辩,现在不辩。说完,她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发现了厨房里的蛋糕,啊吗一声叫,惹所有人都急着问,赵乾你咋了?朱秀秀笑嘻嘻地捧出蛋糕,说,为啥不先唱个生日歌,点蜡烛,许愿呢?我再没理她,独自在厨房里站着。听外头桌上,大家跟都被下了催眠似的,照朱秀秀吆喝的做。他们拆开了蛋糕外盒,在寿桃周围插下蜡烛,我爸关了灯,好些声部齐着唱起生日歌,由朱秀秀领唱:祝你生日快乐,快乐快乐,多快乐。她还加词,是加了我没能加入的词。片刻静默后,掌声稀落。再片刻,我猴子捞月似的想抓起垃圾里的木耳和白菜,徒劳无功,再也抓不出一盘莱。

最终,在朱秀秀的救赎与朱怀玉的陪伴下,赵乾仿佛新生。三个年轻人来到热带海滩,如此梦幻,却如此真实。曾经脑海里的恨已被眼前的真实替代。小说最后提到了老牌摇滚乐队清水复兴合唱团经典曲目的歌词,“Have you ever seen the rain coming down on a sunny day?”这首歌也曾作为电影《费城故事》的插曲,透露出轻快却伤感的气息,赵乾瘸着腿,在沙滩上跌跌撞撞追打胖胖的朱怀玉,可能跑着笑着,眼泪就飞落在金黄色的沙滩上了吧,如同朱秀秀说出的那句动人情话:好瘸子,你再跑得久一点 。

朱怀玉沾了满身沙子走来,我第一次看到他几乎裸体,想给自己眼睛戳瞎了。闭眼再睁开,身边如此真实,还真是金黄沙滩,碧蓝大海,三人都躺在白色沙滩椅上。我突然想阔气一把,跟朱秀秀商量,叫生猛海鲜来吃,叫顶级厨子给咱做。我已能想到,大个儿的蟹钳肉入口,是什么滋味的。朱秀秀揶揄我,啥都吃,不怕有人给你下毒啊?知道来龙去脉的他俩,对着笑我。我只敢拧朱怀玉的肥脸说,非亲非故,下什么毒?他居然还笑,还能甩脱我手,奋力奔远,挑衅我去追。我当然追,凭啥不追。毕竟一个瘸子去追一个胖子,对彼此来说,都是痛苦,也都是锻炼。

记得写《美味佳药》时,我多次为赵乾搁笔,写不下,难受,有这时间打会儿游戏多愉快,也记得有很多次是朱秀秀让我发出了欢快的笑声,在小书房里面对文字,像面对我喜爱的女孩的脸,想象她的眉毛和眼睛。久病成医。当病态的赵乾永远也没有可能真正痊愈,他能实现的一部分医治,可能只是自己往后的人生。那么,祝他高走,祝他和美好的朱秀秀在碧海银沙间,互看一眼,相对而笑。朱秀秀会说出如此浪漫的情话:好瘸子,你再跑得久一点。

——杨知寒

大吉资讯|电影《逍遥·游》获中美电影节两项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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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由青年导演梁鸣编剧并执导、大吉影业出品的影片《逍遥·游》斩获中美电影节的两大奖项——影片获得“年度金天使电影”,演员李雪琴获得“年度最佳女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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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逍遥·游》改编自新生代文学代表人物班宇的同名小说,由吕星辰、李雪琴、赵炳锐、李丛喜、艾丽娅、梁龙主演,讲述了活力四射的东北姑娘许玲玲在患病的生命末尾,与突然回来的父亲,以及老同学、闺蜜一起的渐渐接受生命厄运的故事。

影片以充满人文情感关怀的影像叙事与充沛的情感表达,呈现了一个女人面对生活苦难的起伏人生。此前,本片曾获多个国际影节青睐,包括平遥国际电影节、香港电影节、亚太电影大奖、圣塞巴斯蒂安电影节等。

电影《逍遥·游》由上海电影(集团)有限公司、宁波再干一杯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大吉影业和厦门薯片影业有限公司出品;北京神玛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眼保健操制作(北京)、杭州光之下影视文化有限公司联合出品。

大吉关注|《双河》:无法追回,不能重现

 本期关注 

小说:《双河》 作者:班宇

一对久未谋面的父女

一篇未完成的悬疑小说

短短几日相处

匆匆数年已过

 

班宇的短篇小说《双河》,原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1期,后获《小说选刊》年度中篇小说奖,当时,授奖词是这样描述这篇小说的——

小说《双河》从审美、叙事、修辞等多个维度呈现出作者更为开阔的文学格局。葱郁的气息,疏朗的结构,开放的叙事策略,如淼淼流水荡入双河,疾徐相间,纡折回旋,寄托遥深。幽微之处隐现历史深厚的根柢,沉着痛快地书写当下经验,可见班宇性情之宽,才情之高。

也正是在这一年,班宇以奇崛飒爽的写作风格进入大众视野,不仅拓宽了现实主义写作的向度,更唤起人们对东北这片文学沃土的重新审视,《小说选刊》更是以“一时洛阳纸贵”形容这位青年作家给读者带来的持续惊喜。

《双河》· 创作阐述

一点一点垒起河岸

班宇

小说完成于即将入夏时,而这篇创作谈却在冬天里写,我拼命回忆写作时的某些细节,又读几遍小说,反而愈加模糊,仿佛失却一段记忆,除去这篇作品,那段时间什么也没留下。只好借鉴一位朋友读完后的感受,她说:这个故事有一种山林郁绿色。我琢磨了一下,郁绿也分好几种,电影《卧虎藏龙》里有,人立于林梢,随风而动,在竹海之间来去,十足郁绿;但《双河》也许是另一种,塞林格在某篇小说的末尾怎么写的来着,只要一个人真正有了睡意,那么他总有希望能重新成为一个身心健康如初的人,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讲,《双河》可不可以认为是一篇寻找睡意的小说呢?

打个比方的话,对我来说,写小说有点像在冬天里踹一辆摩托车,油温太低,不易汽化,反反复复,你会以为永远也打不着火儿,但就在不经意的一个瞬间,它启动了,冒着白烟,发着突突的声响,响彻楼群,你虽已满头大汗,但在接下来,它将带领你继续向前。

 《双河》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与其说我写这篇小说,倒不如说它驱动着我前行,引领我去追寻睡意,人总是很疲惫,虽然其实也没干啥,水流却总有一个方向,跳进去后,顺流直下,经过鱼群与礁石,那是浅显的梦境,抬头望一眼,两侧是房屋、群山、飞鸟和城市,这是更深层次:人俯仰于两条河的幻景之中,就永远不会溺下去。至于河水到底将流向何处?也不太重要。

无论是在精神世界,还是现实世界里,一个人如果习惯于独处,那么在面对即将到来的日子时,难免会有些局促、束手无策,总想以最得体的方式来呈现自己,虽往往不得,表现出来便是生涩笨拙,但人一笨拙,有时也能显出几分可爱,就像《双河》里的主人公,离异多年,再见到女儿,一直在琢磨女儿如何称呼自己更为合适,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问题,更没有标准答案,但我喜欢这样的人,并且觉得自己有时也是,我觉得,人最要紧的,就是要总去想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

两个月前,我在北京看了一场崔健的演出,名为“另一个空间”,将摇滚乐与爵士做了一些简单的结合,演出质量不说,但这次听到同名歌曲,却有不一样的感受,他在里面唱:这是一个美丽的紧张的气氛,天空在变小,人在变单纯,突然一个另外的空间被打开,在等待着,在等待着我的到来。如果说我对这篇小说有什么希冀的话,那么它也许可以提供另一个空间:有遥远的暮星,失败的郁绿,也有明亮的温柔与落寞,人在山林里穿行,拥抱四季,经过河流,而在远处,总有那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始终在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双河》· 摘选赏读

《双河》的叙事中,嵌套了两重现实,第一层故事,即我们正在阅读的这篇小说《双河》,讲的是离异的作家“我”,与许久未见的女儿相处几日的片段;第二层故事,是“我”口中叙述的,正在创作的小说,小说名字也叫《双河》,两者相互交织,并存互文,目的在于描述一种存在的延宕感。

「嵌套式结构」是一种后现代叙事方式,有人称之为“镶嵌式结构”“同素内置”“叙事内镜”,也有人称之为“纹心结构”,指的是主要叙事(framing narrative)中套着嵌入式叙事(embedded narrative)。在这种结构中,一个人物既可以是叙述者,也可以是被叙述者。小说中嵌套着小说、故事中嵌套着故事、叙事者中嵌套着叙事者,构成很多层次。

开篇,“我”与女儿言言许久未见,突然接到前妻电话,要求照看女儿一周。女儿到来前,“我”很紧张,为她收拾房间,琢磨女儿应该称呼“我”什么。见面后,父女俩有着意料之中的生疏,在我的观察中,女儿比想象中成熟,只要父女俩单独相处,气氛会忽然变得微妙起来——

刚一出门,她的脸色立马沉下来,变得很快,与我无话可讲。天气不错,我提议走路回家,言言嘴上没有反驳,却在行动上体现出来,拒过马路,自己站在街旁打车,我走到路中央,只好又退回来,站在她身边,等待出租车的到来。我们默默站在路边,向前伸出手去,等了几分钟,远远有空车灯在闪,我松了口气,想起以前读过的一首诗的名字:出租车总在绝望时开来。这一次我的体会很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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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女儿言言和几个朋友一同郊游爬山,女儿在我身边的这几日,前妻的身影或过去的碎片,时不时闯入我的脑海。

我和言言靠在栏杆上,向山下望,葱绿之间,有一道灰白印迹,仿佛被雷电劈开的伤痕,那是我们行过的路径,如一段阶梯,开拓盘旋,不断向上,也像一道溪流,倾泻奔腾,不断向下。言言在我身边,我却想起彼处的赵昭,那时我们刚结婚不久,有一次同去海边,风吹万物,浪花北游,其余记忆却是混沌一片,旋绕于墨色的天空,但在这里,一切却十分清晰,山势平缓,如同空白之页,云在凝聚,人像大地或者植被,随风而去,向四方笔直伸展,淹没在所有事物的起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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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故事进行到一半,故事中的故事即将拉开帷幕,即“我”正在创作的一篇小说,也叫做《双河》,在与朋友的饭局上,我被众人劝说讲讲这篇还没写完的小说,沉默的女儿也是听众的一员,甚至在后来的告别时,我才得知,其实女儿一直都有关注我写的小说,甚至熟悉小说里人物的语言风格。

那天的酒喝得很快,一杯又一杯,李闯朋友与苗苗都很会劝,场面话很足,我不太适应,总想借机溜走,却三番五次被拦下来,苗苗仍就着文学话题不依不饶,不断地向我阐述她看过的某本书,以及对作者的一些主观感受……苗苗的一句话,重新将我拉回地面,她说,班老师,谈了这么多,能给我们讲讲你的作品吗……所有人都望向我,我定了定神,觉得诧异,不知大家从何时开始如此关注文学。我又喝下一杯酒,说,那我就随便讲一讲,目前正在写的这个中篇小说,暂定名为《双河》。苗苗插嘴说,《霜冷长河》,是不是,余秋雨的一本书,我高中时看过。我说,不是,单双的双。苗苗说,那你直接说两条河不就完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周亮皱起眉头,在一旁说,你先听他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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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讲述完“小说”的一部分,真正的时间线又回到父女相处中,与女儿相处的这几天,“我”一直在进行回忆与对比,试图从女儿的身上寻找血缘,但几乎看不到自己与前妻的痕迹,若从年龄段去看,我又对这般大小的孩子一无所知,女儿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我身为“父亲”这一角色,之于女儿,也是缺失的。

我拎着两瓶矿泉水,与言言往房间里走,从饭厅回到住处,需要经过一道长廊,下午到这里时,我并未多加留意,这里大多是人造景观,生硬做作,没什么意趣,但夜间在此经过,又是另一番感受,庭院两侧立着许多水缸,仿佛用以承接雨水,青苔掩映其间,沉潜而悠远。院内潮湿,缓慢步行,居然有身处水畔的感觉,风将雨的气息吹到半空里,四周幽深,空旷之处有回声荡漾,言言走在前面,我侧身在后,默默观察。这几天我一直在进行回忆与对比,看言言的哪些行为习惯跟我接近,哪些又比较像赵昭,却一无所获,几乎不能在她身上看见我们的痕迹,于是我又想将她与同龄者做比,却发现在我近期的生活经验里,与这个年龄层并未有过紧密接触,不知其所思所想,更是无从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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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与众人谈论过自己的小说《双河》,我仿佛将停止的创作又向前走了一点,虽然看似热闹讨论的新朋旧友,但似乎并没有人真的关心我眼下的这段创作期,唯独一个人走心了,就是我的女儿言言。而回房间路上的这段对话,父女俩的距离悄悄地近了一点,就像女儿不经意间冒出的一句话:坐一会儿,好不容易

言言说,你那个小说不是有三个章节么。我说,第三部分还没想好。言言说,大概讲讲。我说,不讲了,到点儿了,回去睡觉。言言说,能睡着吗。我没有回答。言言说,你的小说都是这样么,没有结局。我有点惊讶,如同反射一般,连忙说道,第一我不想跟你谈故事情节或者结尾,我知道的已经都写出来,没写明白的地方,那就是我也不清楚,第二我也不想跟你谈文学技法,那些术语都是写完再往上套的,生拉硬拽,没什么价值。言言站住,偏着脑袋跟我说,你紧张啥。我松了口气,也觉出自己反应过度,便不再说话。言言抬手指了一下长廊的台阶,跟我说,坐一会儿,好不容易。我虽然不明白她所说的不容易指的是什么,但仍在她身边坐下来,吹着晚风,抬头凝望,我看见天空在向远处舒展,仿佛有无尽的寂静呼之欲出,要将我们围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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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饭后(基本是我做饭,在家里吃,她虽在南方长大,但好像更习惯北方饮食),我们一起去附近散步,从院门出发,向东步行约十五分钟,会到达工人村之腹地,此处曾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如今略显失色,我给她指着几个昔日的雕塑,两只梅花鹿,其中一只已经非常残破,我说,在你小的时候,我们在这里合过影,照片我还留着,其中一张是我抱着你,另一张是你骑在鹿的背上,向我招手。言言没有说话,走过去仔细端详那两只鹿,我站在她身后,看她踏上台阶,准备趁她不注意,再拍几张照片。她抚着鹿角,猛然回望,我只好收起手机,若无其事地向旁边走去,买回两根雪糕,在天黑之前,我们迅速将其吃完,手里拎着雪糕棍儿走了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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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层故事里,火车站是暴力事件的发生地,是复仇和解谜之处。而在第一层故事里,火车则保持了它作为城市分割线的功能,甚至带有一些温情临近分别,父女二人站在铁路旁看着开过火车,此时火车一方面分隔了空间,另一方面也是时间的分界。在火车的轰鸣声中,时间仿佛被拉长又缩短,拉长的是父女间的对话与沉默,缩短的则是“我”灰暗的过往生活——

向西步行约十五分钟,是一道铁轨,从前它是作为分界线存在,隔开两个行政区域。每次经过火车,道口放下栏杆,两侧的车都要停下来,等待很久,有时要十几分钟,警报声一直在响,到后来却忽然停止,栏杆重新抬起,并没有火车过去,所有人便都很失望,有首歌里唱过类似情绪,“长长的站台,漫长的等待,只有出发的爱,没有我归来的爱”。此时,我们贴着侧面的护栏站立,等待火车经过,已经驶去两列,非常长,车厢难以计数,天色将晚,壮阔的深蓝光芒投向我们,不断迫近,我提议回家,言言说想要再等一趟。

班宇虚构出一个作者身份“我”,创作中有一定叙述层面上的方便,同时这也是班宇本人迷恋的一种品格:诚挚而复杂,即有着更多的反思与自觉性,漫无边际,于困顿之中前行,仿佛“人在水中,停滞不前,维持着精妙的平衡,有时候需要借助一点风,去打破和指引,再游向他处,渐行渐赤裸。”这类小说人物在班宇的小说中并不少见。

从我的角度来讲,我和赵昭之间,要说一点留恋都没有,厌恶透顶,那倒是真不至于,毕竟我们性格都没有那么强硬,但也正是相互的妥协与软弱,最终造成这种无法挽回的局面。回想起共同生活那几年,我如身在泥河,污淖重重,四下无人,晦暗而孤独,外物不能使我有任何亲近之感,妻女也不行。赵昭想必也是如此,尤其是在女儿出生之后。我们很少发生争吵,只是彼此冷漠,视若不见,这更使人绝望,争吵意味着我们还在拼搏,奋力拯救彼此,但那时我们真是无话可说,这种分裂持续了很长时间。有段日子里,我脑袋里始终盘旋着格林厄姆·格林的那句名言,“一个人出生以后唯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比降临人世更干净、更利落地离开人世”。并非是要践行,而是单纯地对这句话进行推演,在不可知的内心深处沉思,循环往复。直至有天清晨,醒来之后,我们在床上又躺了很长时间,言言在一边哭得很凶,我们谁都没有去管。我半闭着眼睛,在哭声里,却感受到窗外季节的行进,它掠过灰暗的天空侧翼,发出隆隆巨响,扑面袭来,仿佛要吞噬掉光线、房间与我;远处的河流在融化,浮冰被运至瀑布的尽头,从高处下落,激荡山谷。在噪声与回声之间,我听见赵昭说,我有点事情,想跟你商量。我说,什么都不用讲,什么都不用,不需要的,赵昭,我们不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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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作为父亲的身份,是非线性的时间进展,有一些空白,人物的面貌在嵌套进去的故事里,逐渐变得模糊。作为小说作者,孑立于世,却偶有内心共鸣的闪亮时刻。如果,《双河》也是一部“寻找睡意”的小说,那么故事内外的人们,则在两条恰如其分的缄默的河流中游荡、自审,而后破水而出。

我与言言回家之后,相处得比较愉快,在一起也探讨许多事情,彼此竟然产生一些父女之间的亲密感,这让我很意外。她要离开时,我十分不舍,决定买张机票,将她护送回去,以便能跟她多待一段时间。我回顾从前,对于她在幼年时的那次离别,已经毫无印象,完全不记得是在何种场景之下将她们送走的。……我将箱子塞入行李架,拍了拍衣服,说道,我发现你这毛病好几天了,四个字儿的话能不能少说一些,显得特别装。不能,言言说,你小说里的人物都是这么说话的,我是跟你学的啊。听到这里,我忽然鼻子一酸,险些落下眼泪,不知说什么为好。恰好此时,飞机启动,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巨大的轰鸣声代替我进行回应。数千米的高空里,光芒刺眼,言言坐在靠窗的位置睡着了,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庞,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些年里失去的时间。

“有时候我写一个故事就为了一句话,比如《双河》,就是为了写最后“不能失去我”的那首诗,就是我内心的状态和情绪导致了整篇小说的诞生。写小说,相当于围绕核心画一个同心圆,以至于越来越接近你描述的核心。”

——班宇

不能失去我

海里的一粒谷

十二柄鲸在餐桌上轮流看守

不能失去我

冰里的一滴火

十二轮象在词典里巡回搜索

不能失去我

比针还细的钥匙

一枚针孔就能闯入一头飓风

不能失去我

有人念起名字

像念着所有语言里唯一的诗

而我不能写诗

心里填满干粮

生活是一场蝗灾

不能失去啊,不能失去我

轻轻勾住天空的

玻璃耳朵

大吉关注|《黄桃罐头》:恨意躺在雪地里

| 本期关注 |

小说:《黄桃罐头》  作者:杨知寒

小说讲述了江红玉大半辈子的悲凉人生:从小因为是偏房子女,在正房面前总低人一等,被同父异母的姐姐诬陷,被亲生母亲母亲体罚致残,一生未婚,始终孤凉。

成年后,姐妹关系始终由妹妹江红玉维系,她总是带着两罐自己不舍得吃的黄桃罐头,去登门拜访“富人区”的姐姐一家,黄桃罐头由此成为了维系姐妹亲情的纽带,也是求姐姐办事的彩头。但姐姐一家始终对江红玉带着不易觉察的嫌弃和厌恶,直到姐夫去世后,江红玉仿佛终于回过味,恨意终于爆发,却无处宣泄……

作者 杨知寒

杨知寒,生于1994,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当代》《花城》等,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奖、首届萧红青年文学奖和首届黑龙江文艺大奖等。出版小说集《一团坚冰》《黄昏后》《借宿》。部分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思南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

《黄桃罐头》创作背景

《黄桃罐头》收录于杨知寒的小说集《借宿》,是这部作品集中的一篇代表作,它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关于亲情、爱情和人生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黄桃罐头成为了一种象征,它承载着主人公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憧憬。然而,当现实的残酷无情地击碎了这些美好的幻想时,主人公只能选择在失败中继续前行。这种对失败者的深情凝视,使得这个故事充满了人文关怀和悲剧色彩。

2018年,一个晚上,杨知寒自己在家,手搭在键盘上,想起家里一个亲戚的长相,那位亲戚始终被人忽略,与自己后辈更谈不上亲密,但“那一刻她却成为文学向我严肃招手的附身”,于是一天之内,杨知寒写下自己的第一个短篇《黄桃罐头》。完成后,杨知寒还是先拿给妈妈看,妈妈也有点激动,说不出所以然。

“我们只是都觉得,我的文学道路有了新的方向走。路看着是窄了点,不见什么光,但硬着头皮走下去,隐约见希望。这希望源于对生活的新理解,源于取得一种平和的态度,无论对自己,还是对生活,都有安慰的意思。”

《黄桃罐头》节选赏读

这篇小说的女主角叫江红玉,她从小被姐姐嫌弃。小时候,妈妈发现自己少了五块钱,面对三个孩子应该打谁,她心里清楚:因为重男轻女,不会打弟弟,因为碍于面子,也不可能盘问正房家的孩子江福芝,于是只能将愤怒和没来由的怨气,一股脑撒在亲生女儿江红玉身上,将她的腿打瘸。期间,姐姐江福芝都一声不吭,因为是她偷了钱,买了发糕吃。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发糕成为江红玉不敢触碰的食物,它代表着委屈和疼痛,伴随着耻辱感终身未能抹去。

多少年了她不敢想发糕,想了就走不动道,因为左腿特别疼,小时候就因为发糕腿才被母亲打坏了。一点儿预兆都没有的事……母亲下手真狠呀,她一定气疯了,气得不认识自己的孩子了。那时候父亲和大妈妈都已经去世,江福芝和他们两姐弟从此有了共同的母亲,江红玉记得,那天下午母亲发现裤兜里五块钱没有了,让他们三个并排站着问话。十三岁的江红玉豆芽菜一样发抖,说不是我真不是我。母亲看了这个看了那个,最后还是死盯着自己。似乎她只能盯着江红玉,因为另一个是独苗弟弟,另一个是大房留下的姐姐。那天晚上,她在炕上疼得睡不着,左右睡着姐姐和弟弟,江红玉在当中。母亲和三个孩子隔了一堵墙,墙壁后头传来她累极了的呼噜声,能盖住江红玉的哼哼。江福芝转了个身,江红玉知道姐姐没睡,就去推她,说,姐我怕是要残废了。没有回话,这时候江红玉听见转过身去的姐姐打了一个低沉的嗝儿,有点儿米酒味。江红玉凑近了闻,说,姐你吃啥了?江福芝说,没啥,胃酸,然后把头蒙在被子里,继续低沉专注着打嗝。腿疼得越来越厉害,江红玉也越来越困,人在疲乏和痛楚间撕扯着意识,看它帮谁。最后它帮了理智。江红玉缓缓从炕上坐起来,转过头冷冷看了一眼蒙在被子里打嗝的姐姐。她虽然胆小,但知道委屈,知道自己实打实被冤枉了。

可等到江红玉知道是姐姐拿了那五块钱,买了八块发糕、看了一场电影,在外头打了半个小时的嗝儿才回家,还是姐姐结婚当天的事。姐姐良心发现似的,抱着江红玉哭诉,眼泪让江红玉晕眩,正要也投入姊妹情深时,却被姐姐拦住不让出去,理由是,怕江红玉的瘸腿让自己的婆家人看到,丢脸。

当时江福芝穿着红旗袍搂住自己哭个不停,一句一个对不住,别人都以为是新娘子舍不得家里人。到了那种情境下,江红玉也只能跟着哭了,说姐,你记得我的好就行。江福芝忙点头,说你嫁人的事儿姐包了,有好日子过一定帮衬你。听见外头穆家人来迎亲了,江福芝擦一把眼泪,拍拍脸蛋,由门外弟弟江红军送出门。江红玉要跟着送,江福芝回头说,你腿不好,他们不知道,先别出来。

就这样,江红玉被姐姐嫌弃了一辈子,小时候嫌弃她是偏房,长大后嫌弃她是残疾人,再后来嫌弃她总是赶着饭点来自己家,最后,甚至嫌弃到,不想让她出现在丈夫的葬礼上,总之这一辈子,江红玉从来都没入得了姐姐的眼。这种嫌弃,江红玉应该不可能感受不到,但她选择合理化这份嫌弃,甚至活在自己的想象里,觉得姐姐待她如至亲,同时也为姐姐嫁得好男人而欣慰。

姐姐成家后,她每次去登门拜访,都要拎两罐黄桃罐头去,花不了几个钱,却总算拿得出手,但她始终舍不得买贵两块钱的更好的牌子。见面时,姐妹俩在认真讨论黄头罐头时,互相帮衬,好让这份虚情假意看起来和和气气——

江红玉心里算得没有错,两罐黄桃罐头是有用的,给他们吃多了荤腥的肠胃解解腻。穆雅已经把罐头提到餐厅来,用刀子撬开瓶盖儿,分给妹妹一个勺,自己拿一个,捞一块放在还粘着米粒的饭碗里,问母亲来不来一块儿。江福芝喝了一口罐头里的糖水,推开说不喝了,转脸向江红玉,你老姨呀就是太客气,每回都带。别说你带的她们就还爱吃,我也买过,没人吃呀。奇了怪了。江红玉说,这个牌子是老牌子,桃嫩。江福芝用手拨弄下瓶子,转过商标来说,那我得记住。江红玉说,姐你喜欢我下次多买几罐。江福芝说,嗨,哪儿还用啊,你自己过也不容易,有那闲钱儿自己买点儿好吃的,别舍不得。江红玉笑着点点头,在姐姐和两个外甥女吃罐头的时候里,视线兜了又转,去看吞云吐雾的穆子清。姐夫也是快五十的人了,看着比她认识的任何同龄人都精神,还是气质不一样。头发茂密得像年轻人,微卷,眼珠是褐色。鼻子又高又大,架着眼镜不说,镜片儿的颜色还和别人不一样,是红镜片儿。不知道平时看人是不是人脸都是红色的,挺有趣儿。她这么一个人笑着,发现穆子清也对自己笑,又和蔼又稳重,真羡慕姐姐找了这么个男人。

江红玉对家庭出奇地渴望,她会羡慕姐姐嫁了好男人,还有三个可爱的孩子,但比起嫁人,她更希望能有个自己的孩子。于是,黄桃罐头成为求姐姐姐夫办事的彩头,她相信,只要自己的礼数到了,家族兴旺的姐夫,一定会有方法帮她寻到一个孩子。后来果然如愿,不仅有了养子,养子也有了后代。于是,孙子乐乐,在江红玉患得患失的惶恐中,成了她后半生的盼头。

江红玉每晚都搂着小孙子睡,叫他乐乐。快快乐乐,乐乐是奶奶的快乐,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乐乐一听这个就爱犯困,特好哄睡觉。乐乐睡觉的时候,江红玉守护在旁,有时一动不动,能看一钟头。她吃惊地发现,乐乐某些角度长得也像个小耗子,又反复自我安慰,像曾经相信小涛能长开一样,坚持说孩子妈妈还是很洋气的。江涛问她不就是小孩睡觉吗,没看过?江红玉想想自己还真没看过,小涛到她身边来就是半大小子,穆非也是。乐乐是第一个从婴儿时期就属于她的孩子,而且会永远属于下去,直到孩子妈妈回过劲儿来。江红玉发誓自此每年生日都许同一个愿望,祝愿这对母子永不再见,活多少年就许多少遍。有点儿恶毒有点儿虔诚,反正没人知道。

但儿孙双全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孙子乐乐满月那天,养子小涛对着江红玉敬酒,第一次说了许多体己的话,江红玉在恍惚中再次感受到姐姐结婚那天时,扑面而来的亲情的温暖,可再一次受到重挫,因为这顿酒其实是小涛想要离开这个家、离开江红玉的告别通知——

江红玉一口气喝下半杯,泪眼蒙眬地望着小涛,她没想过有一天能听见这些话,像梦中。江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面对着江红玉,说,妈,你也养我十来年了,往后让我自己养自己吧。江红玉忙跟小涛要碰杯,对方把杯子退了退说,妈,我的意思是下个礼拜和这帮哥们儿去海南闯一闯。闯好了,没几年就能把你和乐乐接过去。江红玉这才明白为什么喝酒,这些人为什么来。她说,我要是不让你走呢。江涛说,那我就把乐乐也带走。妈,你给我省省心。江红玉说不下去了,剩下的半杯自己跟自己在心里一碰,都流到外面去,嘴里更干苦。江涛扶她坐下,一面张罗大伙儿动筷子一面掏心挖肺说,其实吧,我不是妈的亲儿子。我是过继来的知道吧,妈养我这些年够意思了,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也得报恩。其他人都说小涛像样儿,是得往外走。江红玉还是有点儿没梳理明白,说,锅子上炖着肉呢,我看着去。这一起来,腿就没使上力,摔到了桌子下头。江涛忙去搀她说,妈你这是咋了。江红玉一把推走他,声音喊得人揪心,我不是你亲妈,往后你别叫我。

就这样失落而平淡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命运的刀尖似乎开始指向姐姐江福芝一家,先是姐姐的外女夭折,接着姐夫因为癌症去世,幸福了大半辈子的姐姐突然陷入人生的困境。姐夫葬礼上,按照民族传统要求,亲戚需要吃完一整只羊,把骨头全都收回、凑齐,帮逝者替罪,意为替罪羊,这样逝者的灵魂才算得上是功德圆满。

嫌弃妹妹一辈子的姐姐江福芝,在垂老与悲痛的人生末尾,仍然没有做出改变,仍为维护自己的体面,不让江红玉出现在婆家面前,不让江红玉上桌吃口羊肉……于此同时,江红玉也终于得知,姐夫“好心”去家族为自己寻觅来的养子,其实是姐夫自己的私生子。

主家人送完灵回来,江福芝在子女搀扶下一进门就哭开了,穆家晚辈不分男女都上来劝着,直把江福芝劝到桌上。后厨开始上羊肉,是穆非亲自去选的一头羊。不加盐,只清煮,整只羊切成小块,给每桌都分了,骨头要吐出来由主家收好,差一块都不行,埋起来。算是替罪羊,穆子清一生便消罪,干干净净地走。收到江红玉桌上,是江福芝亲自过来的,她有话跟妹妹说,江红玉跟着到外面去。弟弟早走了,他始终更了解江福芝一家。江红玉盯住江福芝,对方用手绢按在眼睛上,说,红玉你回去吧,你和他们都不认识,这是招待穆家人的饭。再说都是牛羊肉,你也吃不惯。江红玉没说话。江福芝又说,妹妹,没别的意思,姐姐不管做了什么,都是因为眼前顾不上,你别挑礼。你的好,姐姐心里有数,都记着呢。

被上天安排成为一家人,并非都能合得来。在家庭这个单位群体里,鄙夷、虚荣、攀附、疏离似乎更被放大,更显悲催。愤恨的江红玉在得知全部真相之后,看着姐姐虚情假意地劝说自己离开,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但她把所有的恨意,都藏在偷走的一块羊骨头里,最后狠狠地吐在雪地里,让姐夫在他的信仰里无羊替罪,堕为罪人。最后的最后,她终于舍得多花两块钱,买贵一点的黄桃罐头,但这一次,是给自己吃。

江红玉一直到转身走了,也没说出一句话,说不出来。下小雪,江红玉从清真寺往北走,穿公园,过三条街,老小区的物业没人管,路面只撒了融雪剂,雪堆一化,化成黑色的泥,还是堆在路面上。家里楼下有间小卖店,现在改叫超市了,还是那家人的买卖。江红玉走进去,店主也认识她,是过去店主的儿子,正在小屋里看巴掌大的黑白电视,嗑瓜子。江红玉指了指他身后货架上的黄桃罐头,人家去取,她摆摆手指了旁边贴着十块的那种,手指比了一个V字,要两罐。店主从身后货架上拿下来,用塑料兜提了,一脸笑模样,边收钱边对江红玉竖大拇指说,江姨有进步,还是送人?江红玉指指自己,掀门帘出去。雪开始下大,得赶紧回家看乐乐。走到一处化得最厉害的雪堆前边,江红玉随口吐了一块羊骨头。看它在泥里躺好了,才走人。

《黄桃罐头》的“番外篇”

最后,附上一段杨知寒的叙述,关于《黄桃罐头》创作完成后,她回到老家参加家族聚会的经历。也许,诚意的写作总是可以“纪念一些、抚慰一些、洗涤一些”的,并在转换成铅字后召唤到有缘分的读者,和作者在书中相遇。杨知寒在那次家族大型聚会上见到了《黄桃罐头》里描写的那位阔别已久的姑姑。她说,她再向我走来的时候,真像从小说里走来的。这段文字,仿佛是《黄桃罐头》番外篇的——

“去年是爷爷过世十周年,去年十月我回到老家,作为唯一的孙辈,去替他传经。我们那个昔日庞大的家族,已渐渐随几位长辈的离去走上分崩离析的命运,如果不是葬礼,大家很少会团聚。跪在寺里的地板上,我在最后一排,打量前面几排人的后脑勺,与童年的记忆相比照,在心里对着他们谁是谁。

看到了大芝姑姑,她再向我走来的时候,真像从小说里走来的,毕竟我们多年没见过了,我像是在用把陌生了的亲人写进小说的方式,保持和他们的联系。在饭桌上,她坚持要我们把每一块吃过的羊骨头都留好,一块不许落下。她这番话,又让我想到《黄桃罐头》的情节。和亲人坐在一起,我内心有种奇异的甜蜜,总是笑着,听她们、记她们每句话,知道这样的情景这样的人和话,注定越来越少,为了更好地保持事件的味道,我必须保持记忆的敏锐。

这也是我写作的意义,为保存,为不忘却。相比情节上的奇巧,文字上的雕琢,而今越来越感受得深的是过去常有所感,却说不清楚的一种。那大概才是写作的密钥。

 

文 大吉编辑部

图 yunran

大吉关注|《蚁人》:时间在彼处弯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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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蚁人》 作者 班宇

《蚁人》收录于班宇小说集《逍遥游》第三篇,用他自己的话讲,是“飞一点的”小说,就是“想写个不那么写实、精神分析式的作品”。在叙述中,小说人物的所有想象,与自己完全合一,“我”是个写着一本出版不了的小说的落寞作家,是个回避妻子可能出轨的软弱丈夫,是被别人忽悠加入养蚂蚁大军的平民百姓,同时在想象部分,“我”可以和蚂蚁对话,向它讲述年轻时候的血雨腥风,以及与一个消失女人的爱恨情仇,不仅如此,还获得蚂蚁回赠的一个故事——在这段讲述里,人物关系又产生某种奇妙的串联。最后,在故事的结尾,现实和想象的边界已然模糊……

《蚁人》赏读

现实世界中,“我”的日常平淡无奇:和妻子相处,写没结尾的小说。妻子出差的夜晚,她仿佛去到一个被扭曲的、独立存在的时空,那个时空存在于我的猜想,“我”用平缓的语调描述着那番场景,既有小说的戏剧性,却又是不少见也不多怪的现实——

妻子出差的夜晚,我会在家里通宵写作,偶尔顺利,但多数时刻陷入停滞。对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我难免会多想一些,即使她不讲,我也能猜到。在高峰旅游季,床位紧张,为节约成本,导游与司机往往会被安排在同一间房内。这是小说里的常见情节,他们住在海边的房间里,劳作,漫步,吃药,睡眠,时间在彼处弯曲,也是一个被分割出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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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寻求一点日常之外的东西,于是接受司机的提议,开始养蚂蚁。关于“养蚂蚁”的桥段,可能年轻一代的读者会感到陌生,觉得小说里的荒诞是想象,但其实,东北地区曾经盛极一时的养蚂蚁热潮,在现实中真的造成千家万户的悲剧,现实远比小说戏剧化。接着,“我”仔细听辨着妻子与司机离去的声音,这段场景很有画面感——

妻子收拾得很快,拖着行李箱,如同紧拽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跟在司机身后出门。我在楼上听见客车发动的声音,笨拙倒转,缓缓蹭动,在狭小的街道上调整方向,向着远处的日出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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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走后我一直焦灼不安,开始逃避于蚂蚁的世界。这一大段描写,看似平淡甚至絮叨,但隐隐的焦虑感觉犹如蚂蚁啃食读者的心,有人说好的心理描写就是不去描写心理活动。“我”用一系列看似混乱迫切的动作,传达着内心的不安——

我决定以知识去克服焦虑,埋头于书本,查找许多相关资料,仔细罗列,精心呵护这些蚂蚁,甚至忘却时间,不分昼夜,待到我回过神来时,已经是两天后,而妻子仍未归家,我打了个电话,她告诉我说,由于某些不可预估的原因,行程有所后延,让我不要着急。我听后有点失落,此时此刻,我迫切想要见到她,与之分享蚂蚁的常识,以及我的痛苦与忧愁。又过了一天半,妻子还是没有回来,这次电话也没打通,我有些慌神,准备去旅行社询问消息,衣服还没穿好,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想,也许这些蚂蚁更需要我,或者说,我需要这些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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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过去,妻子仍然没有回来,我与蚂蚁的共处一室仍在继续,焦灼逐渐蔓延成虚无,甚至开始怀疑……于是好戏开始上演。

整整一周过去,妻子还是没回来,她反复对我说着,旅程如同噩梦,他们不断地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所耽搁,不过还好,一切即将结束,她已经离我很近,咫尺之间。此外,她也很想念我,以及家里的那些蚂蚁。挂掉电话后,我在窗前等待很久,仍不见她的踪影,我甚至开始怀疑,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些蚂蚁将时间延展至无限。

在另一部分,班宇为读者呈现两个故事,一个是“消失的女人”,另一个则是“我有一个朋友”。讲述者分别是“我”和蚂蚁,故事带有地域气息,但“讲故事”的场景却十分魔幻,一个人类与一只或数只蚂蚁的对谈。本身这个场景就是虚构想象,而构建于其之上的叙述内容,则更是虚幻缥缈。但仔细读来,却又有现实的气息,描述那支“卡簧”非常细致——“卡簧听过没有,也叫侧跳,弹出来反握,藏在袖口里,用的时候转动半圈,拇指毙住刃,斜下刺入,快进快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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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起那个“消失的女人”,没有样貌描述,却好似能听见她的声音——“她唱歌很好听,绰号小邓丽君,还会几首她的日语歌,有一首很著名,叫《夜幕下的渡轮》,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我”与“蚂蚁”探讨起了人性——“存不存在另一种可能,一个女人要是爱上另一个人,任何事情都做得出来。”又比如“女人看着软弱,实际上,做许多事情时,要比男人坚定。”以及那句“风如猎手,而海是藏不住罪的,哪怕你动过一点念头,它也会通过浪潮的声音讲述出来,反反复复,像是一道咒语,像是几颗火星”

最终,走到了小说的结局,“我”和组成人形的蚁群,现实与虚拟两个维度终于汇合,但其实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在小说里并不重要——

长风吹拂,外面传来歌声,一首久违的日语老歌,远处仿佛海港,有灯火闪烁,船身摇荡,即将起航,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扭扭脖子,舒展臂膀,活动一下身体,悄悄掏出卡簧,弹开背锁,毙住利刃,骤然向前冲刺,而组成人形的蚂蚁,只一瞬间,便坍塌在地,重又分散,化作无数细密的符号,缠绕四周,将我团团围住,云遮蔽火光,夜如帷幕,低沉垂落,在不曾间断的歌声里,蚂蚁逐渐覆盖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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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曾有媒体邀请班宇为《逍遥游》中的小说推荐与之对应的音乐,“可以搭配阅读时听听看,也可以在读完故事后回味时,再沉浸一点。”提到《蚁人》时,班宇挑选的曲目是Television 的《Call Mr.Lee》。仔细读来,《蚁人》在班宇的作品序列里,属于语言风格很不一样的一篇,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比较西化的、欧式的”。也许,最好的方式,就是针对每一篇小说,都进行语言风格的调整,以更接近作者自己想要描绘的的精神内核。

大吉关注|《海山游泳馆》:山川总有改换,可山川始终都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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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海山游泳馆》  

作者:杨知寒

一个短暂的夏天,

两位性格迥异的少女,

在每个周六下午,

在海山游泳馆里,

有时漂浮,有时聊天,自由自在。

就这样曾无限接近,又匆匆别过。

多年后再重逢,几分淡淡惆怅,

山川总有改换,可山川始终都存在……

“海山游泳馆”这个名字,不管是作为游泳馆的名字,还是小说标题,都有几分广阔和浪漫,有山有海。在地图里搜一下,齐齐哈尔,杨知寒的家乡,真的有这么一个游泳馆,旁边真的有家私立妇产科医院,游泳馆真的是杨知寒写的那样“蓝色的世界”。小说里真实的人间气息,大概就是杨知寒小说魅力的一个环节。但当年的海山游泳馆,更多被当地人看作澡堂子,许多人去那里只为洗个澡,我第一次去海山游泳馆不是为了洗澡,而是真正的游泳,为了这一天我盼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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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那件新买的,像我小时候学跳舞用的练功服一样的裙子,从柜里拿出,慢慢给自己套上。腰上有圈裙边,胸口画着小黄鸭子,泳衣整体是深蓝色的。有点儿买大了,带子总是从肩膀上往下掉,我得刻意挺着腰板,像个芭蕾舞演员一样走路,戴着我同样深蓝色的泳帽,露出宽阔的脑门儿。

很多少女都有过芭蕾梦,它是美丽优雅、与众不同的代名词。但下了泳池却只有无尽的恐惧和害怕,只能像树懒一样挂在妈妈身上,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有伤,和水不相容,便被妈妈赶到了二楼的儿童浴池,带着一肚子的憋屈和委屈,这样的时刻只能祈求不会遇见熟人,但谁能想到遇到的是学校里那个光彩夺目的“公主”,可能老天非要我面对如此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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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往下瞧,宽阔的蓝泳池里出现了个伶俐的身形,蝌蚪一样,被人安放进水里,就能自由自在摆动两脚,腿并在一处,如灵活的尾巴。我妈和几个大人都游在她身后的水浪里,她游到头,没多逗留,立即折返,等她游回到浅水区,我妈他们还在返程的中段。我看见那个救生员把一条白色的大浴巾递给她,她一蹿坐上池边,披着浴巾,两只细白的脚在水里无聊地打着。我妈摩挲一把脸上的水,泳镜卡到脑门上,问她,姑娘几岁呀?她说十一,说阿姨我认识您。我和李芜是同学,上次您不是来我们学校演讲吗?有印象。我妈和她并排坐着,说太巧了。我姑娘也来了,应该让她和你学游泳。你叫什么?她说,我叫杨洋。我还没来得及躲,我妈抬手就指上了我,像盲打的一枪,我在楼上人没动地方,但有些部分,已应声倒地。她说,李芜完蛋。在浅水池游呢。你去找她?

我努力维持的自尊体面和骄傲,都在母亲的咋呼中消失殆尽。我也没想到,除了在学校,杨洋在其他场合,仍然是那么光彩夺目,是人群中的焦点。杨知寒曾表达,在她笔下的人物,有的她真的认识,有的只是匆匆一面,甚至根本不认识,但是这些人物“都不存在于另外的幻想,他们结结实实活着,也经历或正在经历与我相通的困惑和幸福。他们的形象在文字中渐渐丰满,因而想象到,如果我是他们,在设定好的命运里如何流转。”可能杨洋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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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楼上对杨洋僵硬地招着手。杨洋在楼下仰头看我,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连体泳衣,已有少女的曲线,站起时,从两腿的肌肉上水珠直往下滚。她白皙的圆脸上也有水在滑,滑下她圆翘的鼻头,像打了个滑梯。她扑哧一笑,眼仁黑黝黝的,连着两道浓眉,比在学校时更好看,像个异族少女,似乎游泳是她与生俱来的本领,除此外,她还掌握剑术和狩猎。

其实这并不是我初次注意杨洋,尤其是我这样内向却自视甚高的女孩子,相貌普通,气质平平,希望自己是酷酷的,但总忍不住表现,也忍不住失落。杨洋的美丽与夺目不具有侵略性,反而是让人忍不住久久地看着,不管男女。我对杨洋是仰望的、羡慕的,同时也是有一点嫉妒的吧,否则不会远观和尽量回避,下意识想逃离,也不会“哭了一场”,哭自己的自作聪明却不被注意,哭自己的平凡和黯淡。

有了初次相遇的尴尬,再去海山游泳馆,我躲着杨洋,躲在二楼的小浴池,躲在自己的回忆里,其实我也是个内心丰富的女孩子,尽管在尚未舒展和敞开的年纪,这段对于孩童时期的“澡堂记忆”,前段时间在电视剧《我的阿勒泰》里也有过类似的场景,可能这种温情感总是能唤起很多人的记忆,不管在什么年代。

我在小浴池里一声不响地泡着,听楼下的水花。我像能看见自己五六岁时,和妈妈第一次去澡堂里,遥远的雾气中的脸。小小的我在水流里站着,妇女们谈话,传来的每一句回音都让我如置梦中,那是任何人不会懂的感受,感到人人都在无尽的蒸汽里,暂时逃离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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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洋突然喊我的名字,将我从记忆中拔出来。她温柔但调皮地开始教我游泳,教我在那片无尽恐惧和害怕的“汪洋”中,如何放松自己,她比我还相信我,她说“你一定能学会”。当我听她的劝导,慢慢走下水中的阶梯,慢慢感受从脚跟开始的冰凉,恐惧再次袭来,想扑腾,但这一次,我听见有人安抚我,这声音来自杨洋,她说“想象你周围是空气,水一样的空气”。如此温柔,如此浪漫,如此契合我那细腻如丝的心。相比嗔怪我耽误她游泳的妈妈,和建议我去儿童区的救生员,他们都是粗糙的成年人,不懂我,我也不屑让他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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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要我的打水板,兀自游到我脚边,双手扒住池沿,憋了一口气,头埋下去。我看着她修长的身体在水面上完全铺展开,从水下漂到了水面,手臂和双腿都能接触到空气,感觉整个人是比板子还轻盈。她漂了一会儿,双腿一蹬,头钻出来,说,很简单,你一定能学会。下来试试。我转过身体,开始下梯子,脚后跟最先感到了冰凉,感觉有人在碰我的小腿,指尖也是冰凉的,杨洋在水中抱着我的腰,我又紧着想扑腾,听她安抚我,说,想象你周围是空气,水一样的空气。

当我终于第一次学会了在水中“漂浮”,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轻盈得前所未有”,从水中出来后,我和杨洋坐在岸边休息,我怯怯地问杨洋自己是不是很笨。杨洋给了我所有人都没说过的答案,她说你不是笨,是放不开。一个几乎没怎么聊过天的不太熟的同学,尤其还是万众瞩目的那一个,却能看透自己的心,说出这样的话,我的内心是震动的吧。但转念一样,可能杨洋只是身居目光中心才能说出如此轻巧的话。但接下来发生了一件让我意外的事儿,杨洋向我展示了自己的伤口,自己也有想要遮盖的秘密,坦诚和鼓励,接纳和安慰,那个瞬间两个少女的心,第一次如此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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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芜,你看看我。我怎么不是目不转睛看着她,看她的腿在水里变形了,像两根插在水杯里的吸管,位移出不同的层次。她腿上有模糊的花刀,我揉揉眼睛,怕自己看错,她配合地把腿扬起来,说,我腿上着过火。前年,五福小区眷火,我自己在家,往楼道里跑的时候,没跑及时,腿被燎了,人也倒在楼里。送我到医院时,腿还不如现在呢。我说,那你可挺勇敢,还敢往出露。她说,藏不住,总得露出来。在水里还好一点儿,别人只能看见从我腿里打出去的水花,水花总是漂亮的。我说,你是漂亮的。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杨洋愣了会儿神,突然又跳进水里,我们面对面站着,如果她不这样做,我都没留意我已经能在水里站住了。她试图拥抱我,借助水的浮力,我们靠近彼此时,若有似无,像梦中的接触。

就这样,从夏天到秋天,我和杨洋每周六在海山游泳馆相会,其实后来我的游泳学得不怎么样,杨洋也渐渐不怎么锻炼我。我们更多时候只是在水里浮着、漂着,说漫无边际的话。这样的片刻,可能是不管过了多少年想起来都会觉得幸福和放松的。只是,这样的时光也总是短暂的。和杨洋即将面临分别的那一天还是来了,她要去哈尔滨了。在那个看似和之前许多个周六没什么不一样的周六,杨洋带着我一起做了告别的「仪式」,只属于我俩的,在海山游泳馆的漂浮,这段描写非常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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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李芜,我们以后也许见不到面了。我们会念初中、高中,然后是大学,现在是我们人生最接近的日子。你把手给我吧,我们一起漂一会儿。我把手伸出去,握着她,她就是我的池沿,我的陆地。我们互相借助彼此的力量,在寂寞的泳池里安静漂浮,我紧闭双眼,察觉到她水下的视线,鱼儿一样游过我的面前。

只是在接下来告别中,我是打心底不太能接受的,我还沉浸在和杨洋相会的最后倒数里,希望抓住每一分钟的感受,不舍、不愿接受,说着赌气的话,忍着委屈的泪,是少女特有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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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时很快要到了,我俩还站在浴室的水龙头下面,脱去了泳衣,任水流浇着头顶。杨洋在唱歌,她已经唱了有一会儿了,我一直听不清,也不想去听,那些咿咿呀呀的声音在浴室的蒸汽里,像睡梦中的伴奏带,加深告别的痕迹。她关掉自己头上的花酒,替我收拾带来的沐淪露和浴花,跟我妈一样,有条不紊,装进我的浴兜里。她并没走,挤进我的花酒底下,碰着我的手臂。她的皮肤温热而光滑,反而是我的,浇了这么久,还凉丝丝的。我看着她的脸,水流划过她的脸,杨洋面带微笑,我不敢去看她身上其他地方,从来我们游完泳,在一起冲澡,总是各洗各的,加上雾气缭绕,只闻声不见人,从没认真注意过。她的眼神像鼓励我去看,去发现,我却说,你走开。她说,李芜,你不要哭。我说我没哭。她说,那把你的花洒也关了,看你脸上还有没有水。我说,你走了,我再也不来这儿游泳。谁求我,我也不来。她说,反正这儿也快黄了。我说,赶紧黄。我不像你,有更好的地方去。我这辈子也不游泳了,再好再大的泳池我都不游了,我看见泳池里的水,就犯恶心。

从童年开始,人的记忆模块以年为单位,那几年是一个“我”,过几年又是另一个。升学、转学、搬家……人生中每一次的迁移,都伴随一场人际关系的裂变。尤其是青春期的友谊,真挚、强烈、且性别感模糊。可能女性,或者说少女的友谊,格外微妙一些。有纤细敏感的颤动,因为喜欢、依赖和信任;也有复杂难言的惆怅,因为嫉妒和比较。甚至,还有此生难再遇见的悲壮誓言。世上可能没有比这种情感更纯粹又更复杂了。《绿毛水怪》里有一句话:“童年时期,回想起来像整整一生”。和杨洋告别的那天,就像过完了某一辈子,再见面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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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杨洋,是在哈尔滨一家商场里,我和我妈因为来哈尔滨办事,逗留了几晚。当时我们正在一楼的鞋架间漫无目的地挑选,说有一搭没一搭的事儿,杨洋一直走到我面前,按理说,我应该对她的突然出现感到惊讶,我们却都很平静。她说,李芜?我说,杨洋?大家各自笑了笑。她说,你来逛街呀?我说,你也来啊?她自己来的,也许在等人,看了眼手表急匆匆地和我道别,我盯着她的背影看……杨洋的背影完全走了形,很难让人信服,她学过游泳,还游得很好;她是个明星,起码在我们都灰头土脸的年纪里,公主似的光彩夺目。我一下于想起她在换衣间最后和我说的那些话,如果以后想念彼此了,就各自去游泳。看来她没怎么游,起码没坚持。我不能责备她,因为我也没再下过水。长大成人后,我习惯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回避他人的注视,说话三思而谨馍,愿意将自己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放好了,稳当不摇晃。

小说里的“我”,也许有几分杨知寒本人的影子,在一杯咖啡冷却的时间里,我回忆了青春期时一度很亲密的伙伴——在灰头土脸的年纪里,曾和学校里那颗耀眼明星无限接近,共同度过了许多个愉快的周六下午的三小时,在水里,在漂浮中。哪怕这样的相聚时光很快因为变动而中断,多年后的一个下午,再次遇到那位伙伴,没有惊喜也没有过多的亲切感,甚至连对方的样貌早已走形,如何都再也寻不到曾经的痕迹。但是,那段人生中与另一个人最接近的时光,回想起来,还是令人生出无限感慨。有人说《海山游泳馆》讲的是两位少女真挚的友谊,但细品更像是两条命运线交织点的定格与放大,无关年龄和性别。

海山游泳馆不复存在,很多事都不复存在,但水里该有我俩的痕迹在。当四面无人,空旷的游泳馆里水声都消弭了,只有少女的笑声,说起恐龙和宇宙,嫉妒和骄傲,那些话和鱼饵一样在水里浮游着,钓出一个又一个美好的约定。我们看着打水板逐渐漂远了,再不需要它。那一年,我们是彼此的陆地和海洋,山川总有改换,可山川始终都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