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吉关注|《黄桃罐头》:恨意躺在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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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黄桃罐头》 作者:杨知寒
成年后,姐妹关系始终由妹妹江红玉维系,她总是带着两罐自己不舍得吃的黄桃罐头,去登门拜访“富人区”的姐姐一家,黄桃罐头由此成为了维系姐妹亲情的纽带,也是求姐姐办事的彩头。但姐姐一家始终对江红玉带着不易觉察的嫌弃和厌恶,直到姐夫去世后,江红玉仿佛终于回过味,恨意终于爆发,却无处宣泄……
作者 杨知寒
杨知寒,生于1994,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当代》《花城》等,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奖、首届萧红青年文学奖和首届黑龙江文艺大奖等。出版小说集《一团坚冰》《黄昏后》《借宿》。部分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思南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
《黄桃罐头》收录于杨知寒的小说集《借宿》,是这部作品集中的一篇代表作,它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关于亲情、爱情和人生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黄桃罐头成为了一种象征,它承载着主人公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憧憬。然而,当现实的残酷无情地击碎了这些美好的幻想时,主人公只能选择在失败中继续前行。这种对失败者的深情凝视,使得这个故事充满了人文关怀和悲剧色彩。
2018年,一个晚上,杨知寒自己在家,手搭在键盘上,想起家里一个亲戚的长相,那位亲戚始终被人忽略,与自己后辈更谈不上亲密,但“那一刻她却成为文学向我严肃招手的附身”,于是一天之内,杨知寒写下自己的第一个短篇《黄桃罐头》。完成后,杨知寒还是先拿给妈妈看,妈妈也有点激动,说不出所以然。
“我们只是都觉得,我的文学道路有了新的方向走。路看着是窄了点,不见什么光,但硬着头皮走下去,隐约见希望。这希望源于对生活的新理解,源于取得一种平和的态度,无论对自己,还是对生活,都有安慰的意思。”
这篇小说的女主角叫江红玉,她从小被姐姐嫌弃。小时候,妈妈发现自己少了五块钱,面对三个孩子应该打谁,她心里清楚:因为重男轻女,不会打弟弟,因为碍于面子,也不可能盘问正房家的孩子江福芝,于是只能将愤怒和没来由的怨气,一股脑撒在亲生女儿江红玉身上,将她的腿打瘸。期间,姐姐江福芝都一声不吭,因为是她偷了钱,买了发糕吃。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发糕成为江红玉不敢触碰的食物,它代表着委屈和疼痛,伴随着耻辱感终身未能抹去。
多少年了她不敢想发糕,想了就走不动道,因为左腿特别疼,小时候就因为发糕腿才被母亲打坏了。一点儿预兆都没有的事……母亲下手真狠呀,她一定气疯了,气得不认识自己的孩子了。那时候父亲和大妈妈都已经去世,江福芝和他们两姐弟从此有了共同的母亲,江红玉记得,那天下午母亲发现裤兜里五块钱没有了,让他们三个并排站着问话。十三岁的江红玉豆芽菜一样发抖,说不是我真不是我。母亲看了这个看了那个,最后还是死盯着自己。似乎她只能盯着江红玉,因为另一个是独苗弟弟,另一个是大房留下的姐姐。那天晚上,她在炕上疼得睡不着,左右睡着姐姐和弟弟,江红玉在当中。母亲和三个孩子隔了一堵墙,墙壁后头传来她累极了的呼噜声,能盖住江红玉的哼哼。江福芝转了个身,江红玉知道姐姐没睡,就去推她,说,姐我怕是要残废了。没有回话,这时候江红玉听见转过身去的姐姐打了一个低沉的嗝儿,有点儿米酒味。江红玉凑近了闻,说,姐你吃啥了?江福芝说,没啥,胃酸,然后把头蒙在被子里,继续低沉专注着打嗝。腿疼得越来越厉害,江红玉也越来越困,人在疲乏和痛楚间撕扯着意识,看它帮谁。最后它帮了理智。江红玉缓缓从炕上坐起来,转过头冷冷看了一眼蒙在被子里打嗝的姐姐。她虽然胆小,但知道委屈,知道自己实打实被冤枉了。
可等到江红玉知道是姐姐拿了那五块钱,买了八块发糕、看了一场电影,在外头打了半个小时的嗝儿才回家,还是姐姐结婚当天的事。姐姐良心发现似的,抱着江红玉哭诉,眼泪让江红玉晕眩,正要也投入姊妹情深时,却被姐姐拦住不让出去,理由是,怕江红玉的瘸腿让自己的婆家人看到,丢脸。
当时江福芝穿着红旗袍搂住自己哭个不停,一句一个对不住,别人都以为是新娘子舍不得家里人。到了那种情境下,江红玉也只能跟着哭了,说姐,你记得我的好就行。江福芝忙点头,说你嫁人的事儿姐包了,有好日子过一定帮衬你。听见外头穆家人来迎亲了,江福芝擦一把眼泪,拍拍脸蛋,由门外弟弟江红军送出门。江红玉要跟着送,江福芝回头说,你腿不好,他们不知道,先别出来。
就这样,江红玉被姐姐嫌弃了一辈子,小时候嫌弃她是偏房,长大后嫌弃她是残疾人,再后来嫌弃她总是赶着饭点来自己家,最后,甚至嫌弃到,不想让她出现在丈夫的葬礼上,总之这一辈子,江红玉从来都没入得了姐姐的眼。这种嫌弃,江红玉应该不可能感受不到,但她选择合理化这份嫌弃,甚至活在自己的想象里,觉得姐姐待她如至亲,同时也为姐姐嫁得好男人而欣慰。
姐姐成家后,她每次去登门拜访,都要拎两罐黄桃罐头去,花不了几个钱,却总算拿得出手,但她始终舍不得买贵两块钱的更好的牌子。见面时,姐妹俩在认真讨论黄头罐头时,互相帮衬,好让这份虚情假意看起来和和气气——
江红玉心里算得没有错,两罐黄桃罐头是有用的,给他们吃多了荤腥的肠胃解解腻。穆雅已经把罐头提到餐厅来,用刀子撬开瓶盖儿,分给妹妹一个勺,自己拿一个,捞一块放在还粘着米粒的饭碗里,问母亲来不来一块儿。江福芝喝了一口罐头里的糖水,推开说不喝了,转脸向江红玉,你老姨呀就是太客气,每回都带。别说你带的她们就还爱吃,我也买过,没人吃呀。奇了怪了。江红玉说,这个牌子是老牌子,桃嫩。江福芝用手拨弄下瓶子,转过商标来说,那我得记住。江红玉说,姐你喜欢我下次多买几罐。江福芝说,嗨,哪儿还用啊,你自己过也不容易,有那闲钱儿自己买点儿好吃的,别舍不得。江红玉笑着点点头,在姐姐和两个外甥女吃罐头的时候里,视线兜了又转,去看吞云吐雾的穆子清。姐夫也是快五十的人了,看着比她认识的任何同龄人都精神,还是气质不一样。头发茂密得像年轻人,微卷,眼珠是褐色。鼻子又高又大,架着眼镜不说,镜片儿的颜色还和别人不一样,是红镜片儿。不知道平时看人是不是人脸都是红色的,挺有趣儿。她这么一个人笑着,发现穆子清也对自己笑,又和蔼又稳重,真羡慕姐姐找了这么个男人。
江红玉对家庭出奇地渴望,她会羡慕姐姐嫁了好男人,还有三个可爱的孩子,但比起嫁人,她更希望能有个自己的孩子。于是,黄桃罐头成为求姐姐姐夫办事的彩头,她相信,只要自己的礼数到了,家族兴旺的姐夫,一定会有方法帮她寻到一个孩子。后来果然如愿,不仅有了养子,养子也有了后代。于是,孙子乐乐,在江红玉患得患失的惶恐中,成了她后半生的盼头。
江红玉每晚都搂着小孙子睡,叫他乐乐。快快乐乐,乐乐是奶奶的快乐,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乐乐一听这个就爱犯困,特好哄睡觉。乐乐睡觉的时候,江红玉守护在旁,有时一动不动,能看一钟头。她吃惊地发现,乐乐某些角度长得也像个小耗子,又反复自我安慰,像曾经相信小涛能长开一样,坚持说孩子妈妈还是很洋气的。江涛问她不就是小孩睡觉吗,没看过?江红玉想想自己还真没看过,小涛到她身边来就是半大小子,穆非也是。乐乐是第一个从婴儿时期就属于她的孩子,而且会永远属于下去,直到孩子妈妈回过劲儿来。江红玉发誓自此每年生日都许同一个愿望,祝愿这对母子永不再见,活多少年就许多少遍。有点儿恶毒有点儿虔诚,反正没人知道。
但儿孙双全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孙子乐乐满月那天,养子小涛对着江红玉敬酒,第一次说了许多体己的话,江红玉在恍惚中再次感受到姐姐结婚那天时,扑面而来的亲情的温暖,可再一次受到重挫,因为这顿酒其实是小涛想要离开这个家、离开江红玉的告别通知——
江红玉一口气喝下半杯,泪眼蒙眬地望着小涛,她没想过有一天能听见这些话,像梦中。江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面对着江红玉,说,妈,你也养我十来年了,往后让我自己养自己吧。江红玉忙跟小涛要碰杯,对方把杯子退了退说,妈,我的意思是下个礼拜和这帮哥们儿去海南闯一闯。闯好了,没几年就能把你和乐乐接过去。江红玉这才明白为什么喝酒,这些人为什么来。她说,我要是不让你走呢。江涛说,那我就把乐乐也带走。妈,你给我省省心。江红玉说不下去了,剩下的半杯自己跟自己在心里一碰,都流到外面去,嘴里更干苦。江涛扶她坐下,一面张罗大伙儿动筷子一面掏心挖肺说,其实吧,我不是妈的亲儿子。我是过继来的知道吧,妈养我这些年够意思了,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也得报恩。其他人都说小涛像样儿,是得往外走。江红玉还是有点儿没梳理明白,说,锅子上炖着肉呢,我看着去。这一起来,腿就没使上力,摔到了桌子下头。江涛忙去搀她说,妈你这是咋了。江红玉一把推走他,声音喊得人揪心,我不是你亲妈,往后你别叫我。
就这样失落而平淡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命运的刀尖似乎开始指向姐姐江福芝一家,先是姐姐的外女夭折,接着姐夫因为癌症去世,幸福了大半辈子的姐姐突然陷入人生的困境。姐夫葬礼上,按照民族传统要求,亲戚需要吃完一整只羊,把骨头全都收回、凑齐,帮逝者替罪,意为替罪羊,这样逝者的灵魂才算得上是功德圆满。
嫌弃妹妹一辈子的姐姐江福芝,在垂老与悲痛的人生末尾,仍然没有做出改变,仍为维护自己的体面,不让江红玉出现在婆家面前,不让江红玉上桌吃口羊肉……于此同时,江红玉也终于得知,姐夫“好心”去家族为自己寻觅来的养子,其实是姐夫自己的私生子。
主家人送完灵回来,江福芝在子女搀扶下一进门就哭开了,穆家晚辈不分男女都上来劝着,直把江福芝劝到桌上。后厨开始上羊肉,是穆非亲自去选的一头羊。不加盐,只清煮,整只羊切成小块,给每桌都分了,骨头要吐出来由主家收好,差一块都不行,埋起来。算是替罪羊,穆子清一生便消罪,干干净净地走。收到江红玉桌上,是江福芝亲自过来的,她有话跟妹妹说,江红玉跟着到外面去。弟弟早走了,他始终更了解江福芝一家。江红玉盯住江福芝,对方用手绢按在眼睛上,说,红玉你回去吧,你和他们都不认识,这是招待穆家人的饭。再说都是牛羊肉,你也吃不惯。江红玉没说话。江福芝又说,妹妹,没别的意思,姐姐不管做了什么,都是因为眼前顾不上,你别挑礼。你的好,姐姐心里有数,都记着呢。
被上天安排成为一家人,并非都能合得来。在家庭这个单位群体里,鄙夷、虚荣、攀附、疏离似乎更被放大,更显悲催。愤恨的江红玉在得知全部真相之后,看着姐姐虚情假意地劝说自己离开,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但她把所有的恨意,都藏在偷走的一块羊骨头里,最后狠狠地吐在雪地里,让姐夫在他的信仰里无羊替罪,堕为罪人。最后的最后,她终于舍得多花两块钱,买贵一点的黄桃罐头,但这一次,是给自己吃。
江红玉一直到转身走了,也没说出一句话,说不出来。下小雪,江红玉从清真寺往北走,穿公园,过三条街,老小区的物业没人管,路面只撒了融雪剂,雪堆一化,化成黑色的泥,还是堆在路面上。家里楼下有间小卖店,现在改叫超市了,还是那家人的买卖。江红玉走进去,店主也认识她,是过去店主的儿子,正在小屋里看巴掌大的黑白电视,嗑瓜子。江红玉指了指他身后货架上的黄桃罐头,人家去取,她摆摆手指了旁边贴着十块的那种,手指比了一个V字,要两罐。店主从身后货架上拿下来,用塑料兜提了,一脸笑模样,边收钱边对江红玉竖大拇指说,江姨有进步,还是送人?江红玉指指自己,掀门帘出去。雪开始下大,得赶紧回家看乐乐。走到一处化得最厉害的雪堆前边,江红玉随口吐了一块羊骨头。看它在泥里躺好了,才走人。
最后,附上一段杨知寒的叙述,关于《黄桃罐头》创作完成后,她回到老家参加家族聚会的经历。也许,诚意的写作总是可以“纪念一些、抚慰一些、洗涤一些”的,并在转换成铅字后召唤到有缘分的读者,和作者在书中相遇。杨知寒在那次家族大型聚会上见到了《黄桃罐头》里描写的那位阔别已久的姑姑。她说,她再向我走来的时候,真像从小说里走来的。这段文字,仿佛是《黄桃罐头》番外篇的——
看到了大芝姑姑,她再向我走来的时候,真像从小说里走来的,毕竟我们多年没见过了,我像是在用把陌生了的亲人写进小说的方式,保持和他们的联系。在饭桌上,她坚持要我们把每一块吃过的羊骨头都留好,一块不许落下。她这番话,又让我想到《黄桃罐头》的情节。和亲人坐在一起,我内心有种奇异的甜蜜,总是笑着,听她们、记她们每句话,知道这样的情景这样的人和话,注定越来越少,为了更好地保持事件的味道,我必须保持记忆的敏锐。
这也是我写作的意义,为保存,为不忘却。相比情节上的奇巧,文字上的雕琢,而今越来越感受得深的是过去常有所感,却说不清楚的一种。那大概才是写作的密钥。
文 大吉编辑部
图 yunr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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