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吉关注|杨知寒《百花杀》:亲爱的“仇敌”
一个曾经繁华的市场
在时代浪潮里逐渐萧条
两位性格鲜明的女性
在生意场上互相“厮杀”
也在命运洪流里相互依存
第八届华语青年作家奖
短篇小说奖
01.昔日繁华·百花园
——《小说选刊》责编(胡丹)稿签
在城市的潮流地标,曾经繁荣熙攘的百花园市场,每当年节,满目灯笼春联,热烈似火。在这里,两个商户、两个女人间的争斗厮杀激烈、呼哧带喘,而这场有你没我的战争,也终于随着百花园的萧条偃旗息鼓,消散在这座东北城市的一角。这是个体的战场,生存的战场,无论是刚过三十、孑然一身的徐英,还是人到中年、儿子成人的顾秀华,她们都是若干默默无闻、努力糊口的普通人的缩影,也是无数不甘平凡、奋力挣扎的个体的写照。百花园市场火热鲜红,饱浸人情,让许多的徐英和顾秀华,在其中争奇斗艳开放,它集合了生存的一切热情与能量。
02.童年旧梦·创作谈
——杨知寒创作阐述
和我其他一些小说一样,《百花杀》具有童年时期的旧梦气质。我挺遗憾没能在写作时回到那个熟悉的地下批发市场,走走看看。但也许这是好的,否则我对它的记忆将被清洗,写出来,就不能带有回视美梦的心态。那是一个注定被淘汰的时期了,连带着一种购物方式,生活方式,人和梦境共存的方式。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间,看到浮生百态,喧哗吵嚷的语言输出,非常热烈,代表某种心境上的富足。更令我感到怀念的,是儿童时,始终感到参与不能,但异常崇拜的杀价博弈。那自然是一场场精彩的心理战,有时候双方仅仅是出于乐趣在互相“攻杀”。随着线上购物的花样越来越多,普及越来越广,再想到那类童年时司空见惯的战役,就会觉得可以试着将其记录下来。
说点好玩的事。也许因是东北人,那一套嗑儿真被需要调动出记忆时,竟非常娴熟,脱口而出,话相当密。但在现实中,即便快奔三张了,我也很难真在实际生活中应用一句。写作就是这点最快活。你可以把现实里做不到的事,安在别人身上去做一做,可以把现实里不够理解的事,安在别人身上,代入一下他或她的心理,然后就能变得水到渠成,看小苗长出应有的收获。坦白说,我没有与这篇小说相近的生活经验,这让我一度觉得,或许不能完成,更别说完成得多好。只有用我的野孤禅了。即更深入去调动自己的梦境,努力抓住那些我想要去表达的色彩,气味,质感,种种玄虚——这些或者能助我脱困的小办法。光写两个牙尖嘴利的女人,没多大意思;写一个衰败了的行业,也难免失之空泛。那么就写写两个牙尖嘴利的女人,是怎么随着百花园的衰落,嘴不见静默、身心先静默了的故事吧。写作初期,我总习惯和我妈聊聊,我们一天起码一个电话,有时多了,两三个也经常。她不能给我多明确的指导,很多时候,妈妈像个容器,她让我说,让我可以没逻辑地讲心里的脉络,通过倾诉,将脉络缕成一股坚韧的麻绳。好多小说就是这么唠出来的。她后来说,明白了,你想写她们不知不觉,都被更庞大的存在给斗败了。她真明白了,我很欣慰,希望我也真能表达出这层。
任何人的一生都值得被关注。突然想说这一句,也许是到夜晚,世界很安静,让人联想到大多数人的大多数人生,寂寞都占绝对。若无热烈,静也不好被烘托;不见荒芜,花儿的生长、开放,也不会多引人怀念。所以我还是经常怀念百花园,怀念它在我童年里留下的美好影子,尤其是每当年节前,涨满眼睛的春联红灯,一望无际的红颜色,伴随港台歌星循环往复的音色,一遍遍唱,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后来才觉得那真是个花园。毕竟它火热鲜红,饱浸人情,让许多的徐英和顾秀华,在其中争奇斗艳开放,满身疮疤厮杀。它包含了战斗花朵需要的,所有战斗活气。
03.《百花杀》·赏读
故事的发生地,在一个叫做百花园的市场,过去总是很繁华热闹,“摩肩接踵,客人有时都像高峰期时堵上的车,错不开身,挪不动步”。但随着时代发展,百花园的客流锐减……
这一年的春天,故事的两位女主角徐英和顾秀华,彻底较开了劲:俩人都从一样的地方上货,找一样的款式打版,你卖啥我卖啥,你降十块我降十五,你送客,我招呼……当秋风一吹,百花都见枯萎,人也真上了战场,于是乎,两个女人就这样结下了“血海深仇”,开篇不久,两个冤家终于爆发一次激烈的打斗——
于是,当徐英在店里气定神闲看台湾偶像剧的时候,顾秀华如预料中的,风风火火,挑开了门帘,因体形壮硕,将门口全给挡住了。顾秀华直截了当,问徐英打算怎么着,商管,商管啥都管,包括不正当竞争。边上几家店里的小姐妹前来劝解,劝解多是观战,毕竟都久没见热闹了。
徐英只是换了条腿一跷,抬手指着顾秀华的鼻子说,打算不打算的,你先挑的衅。话刚落地,顾秀华便上前扯住徐英头发,徐英力气不赶对方,唯有猛着去踹顾秀华穿了瘦腿神器因而单薄的下肢,往脚腕踹,对方就软了。徐英简直像骑着顾秀华,后者不断向上耸动,最后一耸,将徐英顶上货架,东西乱七八糟摔了一地。几个小姐妹这才敢上前看看。刚拉起徐英,她便往对方得胜了的后背上啐出唾沫,顾秀华往背上摸了摸,回嘴说,有你没我。
《百花杀》中的徐英与顾秀华,是两位风格迥异的女性:徐英较为年轻苗条,能说会道,整个人有种摇曳生姿的灵动,顾秀华则稍微年长,体型较为高大且壮硕,相较徐英的机灵原话则多了几分厚实,可能因为常年背负独自养育儿子的生活重担,也正因如此,她可以总是充满斗志。应付市场里形形色色的人她游刃有余,更别说教训徐英了,简单如捏住一只小鸟。
这一架打完后的徐英,在杨知寒的笔下变得失魂落魄:“心理和身体双重败阵,像回到了磕磕绊绊的十五岁,在被自己设计出的对手前,未列阵,先缴械。”她走向扶梯,身心都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徐徐下降”……
远啊,好远了,徐英以为自己还在和失散的人挥着手。还真有人跟她挥手,边挥边叫。是顾秀华,她站在扶梯口,居高临下望着徐英。徐英也站定了,看到顾秀华身边有两个人,紧着拦,说姐你别再去了。顾秀华说,我不揍她,和她说两句话。
好啊,徐英等顾秀华坐扶梯下来,她现在没有斗志,一点儿也打不过顾秀华了,不知道后者还想耍什么威风。顾秀华却说,来日方长,你放心,我就耗在这商场里,你怎么也别想挤走我。要不信,以后咱继续试。徐英眼红通通的,点头,挤出个笑,我试试,她说。俩人对峙着看向对方,一方脸上都是血道儿,一方脸肿了两边。顾秀华仿佛没想到徐英会哭,露出看不上她这样子的轻蔑相,就像当年徐英母亲的表情。
徐英问,再没话了吧?顾秀华问,你今天不开门了?徐英说,开个屁。说完转身走,顾秀华追出两步,色厉内荏悄悄问了句,你他妈不是要告我去吧?徐英破涕为笑,没回头,只走她的路。
其实,在这次激烈大战之前,徐英也曾“险胜”过顾秀华:曾经某日,只因顾秀华太忙,让还在上学的儿子帮忙看店,于是徐英趁虚而入抢了顾家几单生意,当天回家,她和在水站工作,给人扛了一天水桶的男友赵庆,一人四听哈啤,聊到半夜,从当天的“战绩”,聊到到自己这些年的过往,那晚的徐英看似得意,却也悲凉——
她今天从顾秀华儿子那儿抢来了生意,是胜利,也带点儿悲凉。只有她知道,几次掀开门帘,看到转弯处的男孩儿,表情是如何惊慌:他看看书,再看看外头,看看从他面前经过的,不能留住的客人。一切无不让徐英想起了自己的成长岁月中,那些极为努力,又归于挫败的时刻。那年我十五,徐英拿筷子敲桌,仿佛在给经过了的人生敲锣鼓点儿,壮势。我也文静,不爱说话。大庆,你能想到我那样吗?赵庆喝得醉眼迷离,本就眼袋明显的五官跟着虚浮。人累了一天,此刻不是挠头顶,就是挠肚皮,他在不在听,徐英不能判断。
她继续说,爸妈都是卖货的,先后下了岗,那时还不算个体,算打游击,走街串巷的,卖点儿爆米花啦,要么卖点儿煮苞米啦,就这种。后来算稳定下来,固定在一个路口卖盒饭。我第一回上街卖盒饭,卖的啥我还记忆犹新,西红柿炒鸡蛋,配米饭,配萝卜丝儿咸菜。卖的东西没问题,问题是我张不开嘴,喊不出价儿来。赵庆不信,你还能张不开嘴?徐英笑,其实骨子里张不开。我爸妈你见过,都老实巴交的,倒不逼着我去卖东西,是他们也知道没办法了,知道学习上我不是那块料。我一上课就爱画画,画各式各样的衣服。美术老师挺喜欢我,说我有点儿什么来着,设计天才。
班主任看不上我,让我能学学,不能学回家,别浪费我爸妈苦天扒地挣的两个卖苞米的钱。赵庆问,当众说的?徐英点头,当众啊。还当众展览我的画呢。我脸红得什么似的,哭着跑出教室,直跑上大马路,隔几米远,就看到我爸妈卖盒饭的摊儿。他俩吆喝得跟领导讲话似的,平铺直叙,照着念稿:盒饭,六毛,盒饭,顶饱。话到此,眼泪流了不止一阵,徐英拄着下巴颏,凝望对面的赵庆。在许多个时刻,她心中都怀有和少女时代一样好高骛远的指望。
后来的一天,徐英从百花园下班回家,推开门发现男友大庆消失了,无影无踪,不久前还与自己彻夜喝酒,今天却不辞而别,而且消失得那么彻底。与此同时,顾秀华在打赢徐英后,也因为要陪儿子读大学,将去南方城市。这仿佛又给了徐英重重一击:虽然恨透了顾秀华,但就是因为她的存在,才让徐英有活着的昂扬生命力,冤家一走,斗志全无,意志消散,竟让徐英感受到了无尽的寂寞和颓丧——
高考连着三天,三天里顾秀华没照面,徐英家生意虽一拨一拨的,日子却失去精气神。价钱总是差不多就行,买卖双方,对成交与否,都不似过去重视。心思静下来,徐英发现自己盼着顾秀华出现,望着日益冷清的商场,常勾起许多怀念,觉得现在和从前是两个世界,不,两个时代了。
……
顾秀华先前每天来百花园上班,感觉和那些公务员去政府上班、程序员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敲键盘没区别。从某个角度看,顾秀华心静如水。徐英心里像猫爪子挠,蹦出一个可耻的念头:她和顾秀华要是朋友该多好。她就可以向对方问明白怎么在这儿熬下去了,甚至能在许多个时刻,抱住顾秀华宽厚如山的后背,将眼泪滴上去。
……
从那些声音里,徐英听见了寒门、不易、一鸣惊人和状元及第这些词儿。簇拥中的顾秀华笑着笑着,笑出难听的哭声,她的哭如此有感召,让人群很快报以尊重的安静,不是给递纸巾,就是给捶后背的,那个刚还在徐英家店里的小姑娘,当得知顾秀华家出了状元后,眼里闪出飞星,崇拜地望着顾秀华壮硕的腰身,越蹭越近。顾秀华的眼泪也带动了徐英的情绪。回到店里,她一个人干坐。桌上小电视里,最后一集刚演完,演员表在黑幕上正爬坡似的往上冒。徐英长舒一口气,知道这下她再也斗不过顾秀华了,嗯,顾秀华要走了,跟着儿子去南方。能走就是翻身,顾秀华要翻身了。徐英自言自语,怎么可能再回来。
徐英的失败是发自内心的,她开始接受生活的妥协,接受相亲,在冷淡的生意中度过每一天,渐渐失去斗志,像是躺在浅滩里的水生植物,生死只能看命了。
对方是小文介绍的人,大徐英十五岁,在粮食局上班,离异,不带孩子。聊得不多,俩人都顾着吃桌上的炒菜,你一筷我一筷,便是如此,还有许多凉在了盘里。对方起身结账,回来时给徐英拿上几个塑料袋,说,你带回去热热,还能掂对一顿。徐英带上两包剩菜,把外套扎到腰上,在烈日里独自往商场回。这时她眼前许多事儿都显得平淡了,清楚自己在别人眼中,也有同感。三十已到,过了这关,像过了人生所有关,从没人告诉过她,一辈子居然是这样。她站在路口等,两台出租车经过,都空着,蹚水似的从人面前蹚着开走,车轮看着都那么黏。她步子更黏,分明没经雷击,也没遭雨打,只被小火慢咕嘟了几年,几年下来,感到自己都被熬透了。
就这样内心空落落地过了两年,突然有一天,徐英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是顾秀华回来了,她再次出现在百花园的摊位上,身后是不提也罢的失败与落寞,恢复了战斗状态的两个女人再次就位,精气神随之而来——
两人一交上火,战斗气氛立马回温,感觉脊梁骨又都硬巴了起来,脖子一挺,各自增高几厘米。看着顾秀华眉飞色舞的样儿,徐英认定她除了更老,更烦人,真没变化,不知为何,这让徐英心安。顾秀华听着徐英嘴里不算新鲜的挖苦,脸上显出比先前刚见面时更老的态势。那表情显然是恨,但恨也模模糊糊的,让人叫不准,她恨的是谁。徐英直犹豫,该不该扶她一把,刚要走近,顾秀华字正腔圆,憋出一字,滚。回店后,徐英忍不住抱起椅子上的玩具狗熊,又亲又笑。瞥见镜子里的自己,正是副志得意满的小人嘴脸,但花枝招展,活得精神。揉着裤兜里的塑料红花,徐英想她一辈子就得意当个战士。
这天中午,整个一层就她俩订了饭,这大概是两个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两人一人一碗米线,坐在二楼最高一级台阶上,边吸溜边睥睨着脚下的安静。视线正对百花园大门,她们偶尔就抬头望,看谁还会来——
徐英酝酿着,对于现在这样的特殊时刻,该说点儿什么好。也许她该和对方说点儿带歉意的话,也许话说出来,更变了味道。她转向吃得一头热汗的顾秀华,再问了遍,交实底儿吧,到底为啥回来的?顾秀华嘴上都是红油,拿手背擦,巨大的两颗门牙和舌头交织一会儿,慢慢咽下一口米线。顾秀华脸上,当年与徐英战斗留下的抓痕仍在,不过已细微难见。她说,我在那边儿,找不着北。你明白那种早上睁眼,看着钟表过去,却不知道该干点儿啥的感觉吗?我明白。躺床上我就想袜子、秋裤和皮带,想百花园里那股臭皮子的味儿。
徐英心里一动。轮到顾秀华问,你呢,准备还在这儿干?徐英说,干。没跟你斗明白呢。顾秀华将塑料袋系好,顺手帮徐英也收拾了,过会儿才笑,就你,斗明白我?徐英没说话。俩人没什么好说了,两袋吃过的剩饭,都抓在顾秀华手里,被她拿着走下台阶,准备扔到外头垃圾桶里。
望着眼前空落了的大环境,好些感受是从梦中带出的:只能属于梦的聒噪、热闹、沸腾,红火不再,花儿四散。梦从未被收走,尽管落在命运前头,它注定是颗送死的卒子。徐英突然笑起来,想招呼顾秀华快回,好分享当下这种没头没尾,却终于清晰了的感受。她想说,姐,咱俩其实不早被别的对手,给双双斗败了吗……
故事的结尾,杨知寒没有再进一步详细描述那个更大的对手是什么,但其实通篇都有留痕。
在百花园这样鱼龙混杂的江湖中,在无依无靠的人生境地中,无数女孩变成了徐英、无数女人变成了顾秀华,她们跟男人拼力气、比泼辣,她们必须比男人更加强悍,唯有如此,才可能挣脱出自己的人生。
而在杨知寒在作品序列中,塑造了大量女性形象,从少女到青年乃至中老年的女性群体,徐英与顾秀华就在其中,他们生活于社会的底层,为了讨生活鼓足勇气,用尽力气,没有功夫暗自伤神,在互相斗争中因为内心善良的底色,最终生出互相依存的复杂感情。故事着眼于时代变迁中的女性命运,深刻揭示了在时代大潮冲击下的女性命运的悲与喜,以及隐藏于人性深处的善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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