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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吉关注|班宇《夜莺湖》:人生恍如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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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夜莺湖》  作者:班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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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班宇

1986年生,沈阳人,小说作者。作品见于《收获》《当代》《十月》《上海文学》《作家》《山花》等刊,被多家选刊转载。曾获华语文学传媒新人奖,GQ智族年度人物,“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花地文学榜短篇小说奖等。小说《逍遥游》入选“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并获短篇小说类榜首,已出版小说集《冬泳》《逍遥游》《缓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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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夜莺湖》发表于《收获》2020年第1期,《小说选刊》2020年第3期转载。后收录于班宇小说集《逍遥游》,并作为开篇。如此排列,是因为班宇希望将此本小说集编排为一张「概念唱片」,而《夜莺湖》则可以让读者平稳进入,再过渡到后续开放式的、先锋一些的其他篇目,让阅读增添了某种节奏感。

在《夜莺湖》里,主人公「我」仿佛终日处于梦境,周旋于过于与未来,唯独难以低头俯视当下:前女友的「干扰」,现女友的「困顿」,不同时期两位亲友离奇的「溺水」,以及一首年代久远的苏联民歌「苏丽珂」、一个反复出现的大鱼「怪梦」,都生出触手将我紧紧裹挟无法脱身……

《夜莺湖》曾被评价为“班宇写的最好的一篇小说”,呈现了班宇创作中相对稳定的因素,同时也包含着他的美学探索与新变。其实,故事里的「夜莺湖」现实中并不存在,但算是有原型——沈阳有个劳动公园,公园里有一片湖,夏天的荷花开得很好,班宇给它起了个名字“夜莺湖”。上世纪90年代末,那湖里每年暑假都会有儿童触电而亡,因为水里放了彩灯,晚上彩灯通电,有孩子去游泳,一不小心,就死在水里了。

我在出版前,对《逍遥游》里面的小说改了太多次了,反反复复,若说对待小说如摩挲,我的方式可能更近乎一种施虐,一次次逼问,是否非如此不可。到了后来,自然产生力竭之感,疲劳倒谈不上,厌倦可能也不大准确,就是我很少会再去重新翻读这些被虐待过的小说,不太好意思,就尽量回避。如果现在要说出一篇的话,我可能比较喜欢《夜莺湖》。——班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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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夜莺湖》时,没有明确缘由,小说像是从天而降,或者脱水而出,一个温暖的阴影,缓缓波荡,从身后将我抱住。此前,我处在一个较为微妙的时刻,混沌是其外在,内在清晰无比,但两者的交界之处,常令我困惑,不知所措。所谓的勇气与希望,临于此景,不太有作用。人在凝滞之际,想迈出一步,无论左右,所需要克服的,不仅是阻力而已。

那还有什么呢?也不清楚。《夜莺湖》里好像讲了一点,又好像什么都没。故事发生在北方夏天的傍晚,到处是水,溅到岸上,很快蒸发,没有痕迹。若有夕阳照亮,那么它便如同记忆,折射着愉悦或痛苦的光芒,璀璨或黯淡,永不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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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开车至高速入口,想起前日晚上读过的一篇小说,忽然崩溃,不能自已。那篇小说语调轻松,态度谦和,却讲了一个那么让人心痛的故事。一只白鸽飞过去,哨声掠过天际,然后是乌云,突如其来的暴雨,世界倾覆,雨刮器打到最快,仍然没办法看清前路,我踩稳油门,并未减速,全神贯注,继续开去,发动机无尽的低频与心脏持续共振。我驶过一片乌云,步履未停,短暂的晴朗过后,又是另一片,延绵不尽。长路变作深河,而人在池底,无所凭依。

文学,或者写作,在这里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也许不过只是一束稻草的影子,没法攀附,更谈不上拯救了,只是在漫长、趋于空白的等待时间里,与自己做的一点游戏。小说最早不是这个名字,叫做《水鬼》,有点莫名其妙,后来有一阵子,也想叫《苏丽珂》,那首遥远而缥缈的苏联老歌,像一层纱,罩在所有人身上,风吹过来,悄悄掀开一角,很快又落回去。有一支叫丢莱卡的摇滚乐队,我很喜欢,他们有首歌也是这个名字,其中一句是这么唱的:不用原谅我,反正什么都是错;用灰烬拥抱我,苏丽珂。苏丽珂啊苏丽珂,我们轮流扮演农夫与蛇。

我们分不清角色,在大多数时刻,只能静待湖水涌过来。我想起,以前得到过一本卡佛的小说集,出版于1992年。在绿色的扉页上,原书的拥有者写下一句不太通顺的话,字迹清秀:如果非要拒绝什么,但不能拒绝真情。完成这篇之后,有那么一瞬间,又记起这句话,我想我现在终于明白它说的是什么了。我为此而难过无比。灰烬拥抱着我。我期盼一场真正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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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苏丽并排而坐,心中充满疑惑,同时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大地正在下沉,无休无止,我们相继跃入,要在茫茫无际之中,去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没有任何启示,更不会有答案。人也会逐渐隐没,像蒸发的雨滴,或者燃灭的灰烬,有时是一首歌的时间,有时是一个晚上,都很短暂,并且无迹可寻。殡仪馆有钟声响起,也有鞭炮声、鸣笛声,迎来送往,一切按部就班。没人在意一具消失的遗体。雨越下越大,落在身后的水池里,响起一片沙沙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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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进入控制室,拉开电闸,霓虹灯被点亮,红绿相间,时明时灭,拼成一条条泳道,我褪掉外衣,上身赤裸,扶着栏杆,一步一步,慢慢走入深水区。池水散发着温度,黏稠如油脂,死死裹住我的身体,我不会水,任由下降,双手向前扑去,奋力握向那些光线,却越沉越深,许多大鱼围聚在池底,窃窃私语,如同密谋。我觉得自己在缓缓睡去,无数的梦纷沓而至,载着我向黑暗里滑行。接着是落水的声音,灰鸟尖叫着割破水面,分开一道裂隙,暗流涌起,大鱼四散,我低头看见数道流动的影子,由远及近,我想那是我的朋友,苏丽,或者她的弟弟,我分不清楚,他们正穿过光的深处,朝我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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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班宇的小说,他似乎很常写到「水」,作品中经常出现大海、雨水、洪水、沟渠、 河流、 湖水、 泳池不同形态的「水」。既象征命运洪流下小人物的无力, 也隐含某种自由的向往与突破,不同水域周遭的环境,也是班宇愿意花些力气着力描写的部分,让小说总是萦绕着一种悲凉的、 宿命般的美学氛围。

而在《夜莺湖》里, 「水」 曾吞噬过「我」不同时期的亲友,传说溺水的人并未真正死去,而是变为迷路的水鬼,而「我」自己也在恍惚中长眠水下,任由一潭死水裹挟住自己。在小说叙述中,小说人物总是「奋力游动」或是「跃入」水中, 或挣扎或努力,大概是其直直面向困顿的内心状态。 在另一篇小说,《冬泳》的故事结尾「我」也是选择纵身一跃跳入冰渠,最终与整个世界达成和解。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水」代表着时间逝去之忧愁,分隔了过去与现在,并且不可跨越。「水」又有很多状态:平和安静的、汹涌奔腾的、缓缓流淌着,无论是怎样的水,都可以被创作者被赋予独特的内在情感。

班宇曾自述,如此迷恋水意向,是因为「浩大而温柔,也危机重重」。此外,美国诗人罗伯特·弗朗西斯的那首《游泳者》对班宇的影响很大:“他用水来保护水,用水来挡开水。他依靠危险,在危险中休息。淹没万物的海,是他在自身和淹没之间唯一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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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吴小艺过来找我,穿着工作服,胸前画着一只口歪眼斜的熊猫,面目狰狞,满脸是血和泥,黑红交错,像是刚摔过几跤,双臂抡着门板,虎虎生风,非要跟我拼命。我尽量保持镇定,跟她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来找我干啥。吴小艺说,不是你我能离婚?我说,跟我有啥关系,不该你不欠你的。吴小艺说,不跟你分手,我能遇到我前夫?我说,能不能讲点理,谁介绍的找谁去。吴小艺说,你妈介绍的,她有个相好,姓杨,我前夫就是他儿子。我说,我妈把我对象介绍给相好的儿子?吴小艺说,对。我说,你冷静一下,咱俩一起找她去,我问问到底咋回事,母子关系处到尽头了。吴小艺放下门板,坐在地上,两腿一伸,连哭带闹,这时,我才发现,我俩在一座桥上,底下是深河,绿水涌动。天空下起雨来,我有点魂不守舍,因为忽然想起,同一时刻,苏丽正在等我,我们之前有过约定,目前这个情况,我又脱不开身,心里很急。无计可施之时,水面上跃出一条金色怪鱼,体型极大,如四五个成年人叠加,长相奇特,头部是圆形,像小孩儿玩的布老虎,身躯和尾巴逐渐收缩,眼睛占据半张脸,龇着牙大笑,有点不怀好意。这条鱼跃起之后,在半空中翻腾数次,最后跳落在岸上,掀起几块砖瓦,尘雾弥漫,有人过去将其扑倒,死死压住,使其动弹不得。我看着非常惊讶,上前询问,那人说,这是龙舟开始的信号,大鱼既出,再无水鬼兴风作浪。话音刚落,河上有数只龙舟经过,头尾相接,次序井然,与平日所见略有不同,所有划桨者均十分懈怠,没有口令,动作疲惫,没精打采。吴小艺也不哭了,起身探出桥栏,目光呆滞,观赏龙舟。我趁其不备,转身溜走,一路小跑,来到与苏丽相约的地点,但她却不在。我有些失魂落魄,掏出手机想要联系,说明一下情况,却收到一段她发来的视频,不知拍摄者是谁,时间应该是下午,苏丽的头发好像刚染过,身穿一条松松垮垮的金色旗袍,对着镜头笑,斜阳散射,衣服上的亮片看起来近似鱼鳞,不断反光。她赤脚站在岸边的草丛里,又扎一遍头发,比了个手势,然后舒展身体,向前冲刺几步,跃入水中,消失不见,只荡开一圈波浪。一只灰鸟从远处飞来,速度极快,如弦上射出的箭矢,驶过湖水,最终栖于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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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梦境,算是《夜莺湖》最出彩的部分之一,它是小说里「我」的梦,也的确是班宇本人做过的梦,当时在半夜醒来记下,后来就用在这个小说里了。画面恢宏绚烂却隐隐透着诡异,恰好印证了「在现实与虚幻的边界上写作,是班宇小说魅力十足的重要原因。」不仅如此,同时,梦境更加便利地超越具体的时间与经验的局限,通过梦境,班宇将故事中的人物从过于切近的现实中抽离出来,获得更加开阔的表现视野。

梦境是幻想发生作用的一种表现形式,而梦的核心,则指向一种根深蒂固的人的情绪,这种情绪述说着人最为原始的欲望和动机。若要追根溯源,这场大鱼之梦,其实班宇自己也不知想表达什么,但凭直觉感受,觉得它就应该出现在那儿,没法说清楚,这也是班宇创作小说的一个驱动力:「就是想展现那种我说不清的感情。」很多作者谈论起自己的创作初衷,对于某篇小说的设想源起,可能是一句话或者一个画面,但对班宇来说,最要紧的是有一个「情感上的冲动」,比如体验到了一个新的情感点,或者是有某一种感受突然变得更深了,便用各种方式把这一感受尽量地描摹出来,那就是成立的一篇小说,「没有一个牢靠的情感根基和情感冲动的小说是不成立的。」

在作家本雅明看来,“寓言”是关乎救赎的表达形式,有评论认为,班宇则是本雅明意义上的「寓言作家」:在一个废墟般的世界里,班宇将碎片转化为概念,将概念转化为寓言。《夜莺湖》最终寓言化的翻转,往往是不连续的两个历史时间叠搭在一起,历史的非连续性,使得小说里的「现实」笼罩着一层恍惚的非现实感。毕竟——

这是一部有关困境与救赎的北方寓言。班宇拥有天赋的语感以及杰出的叙事能力,在时空的纵深、轻盈和沉重、真实和虚幻、感伤和绮丽之间把握着微妙的平衡。小说于日常生活中营造空灵迷离的气氛,以璀璨的文字光照那些经受无常与磨难的普通人,探寻遥深岁月中的幽微闪现,通过个体情感和公共经验的碰撞达成与命运的和解。《夜莺湖》呈现出班宇独树一帜的美学追求,更彰显了其愈发开阔的写作气象。

(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夜莺湖》授奖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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