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吉影单|每个人都是世上绝无仅有的《风景》

 

当完成电影《豆满江》后,导演张律“有点儿不想拍电影了(因为)想拍的已经拍完了”。然而,2013年他却接到韩国全州国际电影节“三人三色”的数码短片单元的邀请:请三个导演拍关于“异乡人”的短片。作为受邀导演之一,本已无意再拍新片的他想到了纪录片,他说,“我之前也没拍过纪录片,就想尝试一下。从短片开始拍,结果拍着拍着就拍长了……”

 

01.

“人和人之间大部分的时间,
就像风景一样,
只是观望。”

 

1995年,张律导演第一次去韩国。当时,他走在街道上,看到的外国人大多是游客。2000年以后,当张律导演到韩国大学执教时,他注意到街头出现的一批又一批外国人,看起来就不再像是游客了。从言谈举止、衣着表情上可以推断,他们是大批的外籍劳工,大多从事着单调、繁重的体力劳动。再后来,就能看到在某些街区,这些人的面孔比本地人还多,甚至去到某个地铁口,会感觉身处国外。

张律:我拍的片子基本不是主流的那个人群。因为我一次都没生活在主流里面,到了韩国我还不是主流。所以,我看到的那些(事物),生活在主流里的人可能看不到;或者说因为我生活在边缘,我对主流里的很多细微的东西又看不到。

 

 

在《风景》拍摄初期,张律导演甚至一度“后悔”接了这个项目。因为当镜头对着拍摄主体——这些来自东亚、南亚、东南亚各国劳工们的时候,他们产生了各类反应:有不让拍的,有觉得反感的,还有拒绝回答问题的。总之拍着拍着,就有点进行不下去了。剧组内部也开始产生压力,当时组里的工作人员都还是学生,大家都抱着热情带着理想加入,结果刚开始就碰壁,不可能不沮丧。

于是,张律导演及时叫停,并招呼剧组的工作人员开会,首先讨论“我们为什么拍”,其次探讨“被拍的人和我们是什么关系”,最后,抛出一个问题:“是我们的电影重要,还是他们的生活重要?”

这三个问题,让大家开始反思:其实这次拍摄,拍的是劳工们在工作和日常的场景,严格来说,是介入到别人生活中的行为。对被拍者而言,是一种“入侵”和“打扰”,入侵他们的生活,打扰他们的内心。尤其这些劳工中,有些还是非法的,本来活着就战战兢兢了,偶尔还要面对找上门的“麻烦”,好像谁都可以随便打扰他们,所以他们的生活十分艰辛,情感上也同样如此。

后来剧组就定了个原则:拍摄前一定要获得多方同意,不仅被拍摄的劳工本人同意,其工作场所的老板也要同意,在这种情况下,才能打开镜头,一旦他们感到不喜欢,就停止不拍。

 

 

张律:我也知道再进去拍可以拍到更精彩的东西,但是在这个精彩的东西和打扰他们之间,哪个更重要呢?那我还是选择尽量在有礼貌的、不干扰他们生活的前提下,看我能够在他们那里感受到什么,所以这么拍也是从我性格里出来的。

张律镜头里的“风景”,并非自然风光,而是街道上陌生人来来往往的聚合,是人类社会历史的景观,是全球化时代的韩国社会边缘地景。

 

 

02.

“后来我就想,
我们的生活中很多不平等,
只有一个是平等的,
就是梦。”

 

伊朗导演阿巴斯曾说过,根本不存在纪录片这种东西,所有电影的“真实”都建立在虚假之上。因为一般人面对摄像机镜头时,通常会出于本能把自己包裹起来,回答提问时,往往词不达意,甚至顾左右而言他。

《风景》在拍摄时,也碰到同样问题。除了被镜头凝视日常活动感到抗拒,在面对采访时,这些劳工们也不愿配合,因为剧组提前准备好的问题,大多都与实际生活相关,而他们并不愿意把自己完全地暴露出来。于是,张律导演决定,将原本准备的问题都删掉,只问对方一个问题:

来韩国之后,印象最深刻的一个梦是什么?

这个决策让剧组其他工作人员无法理解:这是纪录片的提问吗!?但张律导演认为,梦其实也是现实的一部分,一个人的梦会跟他的许多情感有关系。有趣的是,刚开始聊梦,采访对象会反问,他们要聊的是不是“梦想”,张律导演说:不,就是你晚上做的梦,到了韩国做的梦,你印象最深的一个。

 

 

张律:男人女人,富人穷人,在梦面前都一样。当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大家都是平等的,谁都没有负担,所以才可以平等地交流。

因此,影片没有采取惯常的纪录片手法,即事无巨细地“记录”韩国边缘群体的生存状况,完整反映他们的工作“过程”,让他们的处境与社会发生关联。而是从他们的生活和梦境当中截取了一些极其琐碎的片段,近乎抽象地完成了对他们的呈现:一幅幅由异乡人的“梦”而串联、拼接起来的“风景”。

张律:现代人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但再疲于奔命,对我们身边发生的那种细腻的、悠长的情感,还是要关注一下,停留一下。

影片中,劳工们面对着摄像机,大多放松地笑着,侃侃而谈自己的梦境,他们之所以能呈现出如此松弛的状态,大概是因为,日常中每个谈论起自己梦境的人,都仿佛即兴创作者,不可思议的想象力宣泄而出,兴奋而惊讶。尤其这些梦都与自己的故乡、亲人、回忆与期盼有关,有人梦见很久没见的妻子,梦见带亲人出游,或在家乡接待从韩国来的同事,还有人在梦中与家人围坐餐桌,那么普通却弥足珍贵。可能正是这样的情感,支撑着他们平日里白天的辛劳。

哲学意义上,梦的碎片隐晦地揭露人物深藏的情感,跨越国别的群体游荡世间,现实与想象交织的背后,是人物漂泊无依的乡愁。

 

 

张律:我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说他们的梦,这样的话他们就没有一个人觉得是受了打搅,反而很感谢,他们觉得为什么会还关心我晚上做的梦。人迁徙后做的梦和在故乡的梦是不一样的,每个人可能都有这种东西。

 

03.

“被采访者的梦境,
和现实风景之间,
一定会有我自己的白日梦。”

 

《风景》这部电影,除了拍摄主体和访谈方式都很特殊,在内容本身之外,也藏着一些独属于张律导演的风格,不过也不“稀奇”,张律导演拍电影,总是有点“任性”在里头的。在这部电影里,他就任性了两次——

1)用长镜头还原“痕迹”。
“我觉得它在动,那我就让它动。”

在之前影单推荐的《胶片时代的爱情》里,观众已领略张律导演对于实验性影像的探索,而这部《风景》则是往前推移三年左右的尝试——用大量的静止机位,以长镜头搜集与捕捉首尔及周边,看似平淡驳杂的户外空间、外籍劳工们的工作空间(车间、办公室、温室、屠宰场等),私人空间(宿舍、家等),集会与社交空间(教堂、礼拜堂、市场、少数民族聚居区等),除此之外还包括机场、车站等交通中转与移动公共空间。

 

 

其中有几个长镜头,尤为特别。观众会从画面里感觉到,那些看起来仿佛空镜的画面里,曾经有人,只是现在消失了。

比如,有两个工人坐在站台等车,然后一列车过去后,画面上的人不见了。比如,在工厂附近的一个角落里,停放着一辆儿童三轮车,它在动,但是没有人;再比如,那个兀自摇来摆去的秋千,仍然没有人。

 

 

这几个镜头,混淆了我们对所谓的真实和虚幻的理解,这些人物不在场的“非典型空镜头”,构建于张律导演平日的好奇与思考,比如他会想:“一个人走了,是真的走了吗?可是,他的痕迹可以仍然在的啊。”是的,痕迹,这是他非常感兴趣的一个元素,选择拍摄空间的时候,一定要有“痕迹”(《胶片时代的爱情》缘起也是如此)。

再回到上面的几个长镜头:那个儿童三轮车,它停放的位置是工厂附近,也许过去是一对工人夫妇带着孩子生活在那里。秋千也是如此,它在那里,一定是有人过去荡过。“在我心里它还在动,那我就让他动。那时候学生们问,导演这是纪录片吗!?我说,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纪录片,所以就这么拍!”就是这么任性。

2)用主观镜头结尾。
“电影重要还是我的感受重要!”

《风景》作为一部纪录片,却有一个非常“不纪录片”的结尾。这大概是全片唯一一个主观镜头,仿佛是镜头或摄影师开始奔跑,最后精疲力尽倒在小巷里,画面随着喘息微微起伏,然后全片结束。

 

 

这个镜头张律导演犹豫了很久,甚至剪掉过。

此前他的想法是,从电影本身的角度去看,可能不留会更好,因为他本打算冷静地去拍这部影片,不打扰不介入。但同时,他认为不仅自己“一直是隐忍着的”,反观这些受访者,也是如此,他们表面上看都很隐忍,但他们也会有那种奔跑然后喘不过气来的时候。

所以张律导演心想,算了,就这么拍吧,“电影重要还是我的感受重要!这就是任性了”,在采访中他笑着说道,创作的过程中,会有这种“不冷静”的顽皮,这种小小的心思其实也是一种“留痕”,是在创作过程中,创作者的“痕迹”,它等待着被观众去发掘,然后透过镜头与导演相视一笑。

 

“其实我跟他们也不是朋友,我也很难走到他们的内心里边,但他们是我眼前闪过的一道新的风景,会影响到我的情感。”——张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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