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吉影单｜《胶片时代的爱情》：一首写给电影的情诗

“我喜欢读诗，跟诗歌再怎么亲密都不为过。很多时候观众看完我的电影说，像读了一首小诗，我还挺骄傲的。因为诗歌就是一个节奏，节奏的东西不是模仿的，而是来自我们的身体，以及我们和生活的关系，好比说音乐、舞蹈， 这东西真是从身体里来的。诗歌虽然是用语言组织的，但是它把最原始的身体的东西保留了。想法有时候不仅骗别人，很多时候也骗自己，身体骗不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张律

 

在《胶片时代的爱情》这部实验性影片里，张律导演的故事以四个不同却又相关联的场次，呈现出独特的节奏，在结构上无限接近诗歌。诗的结构是以分行凝炼的文字押韵予以抒情， 诗人的情绪通过韵律传达，诗行之间可以没有绝对的事实关联，也无需详细说明故事。《胶片时代的爱情》便是如此。四个场次的标题本身，就是一首颇具美感的诗——

爱。
胶片。
他们。
再次相爱。

 

第一场次“爱”：不断地反转

黑白画质下的精神病院，显得压抑又沉闷，孙女（韩艺璃饰演）来看望爷爷（安圣基饰演），两人安静的坐着。爷爷闭上双眼安然的弹奏想象出来的乐器，驾轻就熟的削着苹果皮。为表达对医院清洁女工（文素利饰演）的喜爱，爷爷把削好皮的苹果递了过去。

 

在遭到拒绝后，他竟拿起水果刀去“追杀”女工。然而，就在追到的时候，爷爷却鬼魅地一笑，把举起的刀交到女工的手上，示意她拿刀“追杀”自己（谁能想到，“轮到你了”这种冷笑话梗会出现在张律导演的电影中）。在这场反追逐的尾声，两人紧紧抱在了一起。正当大家以为这是一个俗的不能再俗的搞笑小品时，女工却举刀刺死了爷爷……？？？这是张律导演拍的“爱情”？

 

 

疑惑之时，画面突然从黑白切成彩色，响起一句“CUT”！此时大家才明白：原来那是一场戏中戏，正片内容这才开始——

 

看到“剧组”竟拍摄如此荒诞的内容，“灯光师”（朴海日扮演）十分不满，质问“导演”：“你相信爱情吗？你这么拍简直是侮辱爱情！”“灯光师”越愤怒，观众越想笑，因为这几句台词说出了大家的心声。但“导演”也不甘示弱：“爱情，你来拍拍看”。

 

 

在一片尴尬气氛中，灯光师愤然离场。临走时，他悄悄拿走了一盘录制好的电影胶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缺少了胶片的“剧组”能否完成电影制作？拿走胶片的“灯光师”能否另起炉灶？

正当观众满心疑问时，第一场次却戛然而止。

 

 

第二场次 “胶片” ：真实的世界

这一场次完全由 32 个空镜头组接而成。

画幅从16：9变为 4 ∶ 3，画质中斑驳着胶片时代的白色噪点。

 

昏暗走廊里，高速旋转的玻璃水瓶
忽明忽暗的灯箱
白色桌面上摊开一堆药片
突然打开的电梯，旋转的座椅
定格在窗台的仙人掌，光影斑驳
昏黄灯光下，一本博尔赫斯的诗集
洗手池里熊熊燃烧的火焰
氧气管、移动病床上摆着的白菜与鱼干
巨大的、废弃的水箱
人迹罕至、错综幽暗的地下管道
昏暗灯光下的博尔赫斯诗集被打开，铺放着
……

 

 

纪录片的拍摄方式，呈现出超现实主义般的虚幻梦境——它们也许是第一场“戏中戏”里的空镜部分，可能就保存在“灯光师”拿走的那卷胶片里，即作为 “爱”拍摄的导演视角；也许，是第一场次正片的空镜头，即张律导演本人的视角；亦或许，是在现实世界里，在这里工作多年的医生护士们的视角，在他们眼中，这里的每一个空间、每一处角落都是组成医院的元素，它不仅仅是一个物理概念，而是注入了自己的青春、时间、情绪的综合体。

在这个场次中，两组声音的使用，可谓是神来之笔。一处是【洗手池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时，响起了张律导演的朗诵：博尔赫斯作品《长城和书》，昨天、今天、明天在这一刻发生交错——也许洗手池里燃烧的正是焚书坑儒的火焰，又或许是点亮这个世界的火炬；另一处是最后，镜头在【人迹罕至、错综幽暗的地下管道】里游走，金嗓子周璇的《月圆花好》悠然响起，镜头的运动随着歌曲的韵律，阴暗逼仄的地下管道竟有了一种莫名的风情，显现出曲径通幽的诗意。

 

 

第三场次 “他们” ：多样的面孔

最有意思的，莫过于这个场次。片中主演们过去出演的影片纷纷亮相，巧合的是，这几部影片当时都是用胶片拍摄的。在第一场次情节的基础铺垫上，张律导演将四部电影的片段，重新剪辑，构建了新的故事，再以默片的形式呈现，使嫁接而成的新文本成为了新的诗篇。

《杀人回忆》选取的是警察盘问谋杀嫌疑人朴贤圭（由12年前朴海日扮演）的片段。

 

电影《杀人回忆》

在新的文本里，谋杀嫌疑人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第一场次里的“灯光师”（朴海日扮演）。与原片直到故事结局也未明确谁是凶手不同的是，在“默片”里，张律导演给了观众一个明确的“结局”：“灯光师”承认自己就是凶手，杀了第一场次戏中戏里的清洁女工和爷爷。一个剧组的工作人员，“杀了”剧中的角色，这种看似很有道理细想又不合逻辑的巧妙，大概需要打破次元和维度的想象力，以及活泼的灵感，才能想得出来。

 

《薄荷糖》选取是男主前去探望身患绝症已无意识的初恋女友（由16年前的文素利扮演）的片段。 

电影《薄荷糖》

 

此时，男主正陷入人生困境，他泪流满面地说出一句对不起后，只得转身离开，没有看到病床上女友留下的一滴泪……在“默片”里，躺在床上的不再是罹患绝症的初恋，而是理所当然地化身为“清洁女工“（文素利扮演），她却是被“灯光师”刺杀而奄奄一息。

所以，《华丽的假期》里在倒下身亡的朴兴洙（由8年前的安圣基扮演），正好呼应了第一场次里被“清洁女工”刺死的“爷爷”；而《归乡》中的怀孕女学生（由6年前的韩艺璃扮演），则对应了探望爷爷的“孙女”，她独自产下了婴儿，婴儿发出响亮的啼哭声。

电影《归乡》

 

第三场次呈现给观众每位主演截然不同的面孔。人本来就是善变的，不仅仅是演员，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着截然不同的不为人知一面，自诞生之日起，就有着诸多不同的面孔。

“默片”，在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中结束。

 

第四场次 “再次相爱” 扑朔迷离

在影片的“尾声”，第一场次的故事被重新搬演，同样的场景、画面、声音，将人物抹去重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跟着音乐而突然旋转的镜头，好似一位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的“精神病人”，在镜头中静物成为了主角，而人物则成为了可有可无的附庸品。在镜头运动与对白中，演员的样子和表演成为了观众的想象。

“再次相爱”是对 “爱”那场影像的空间和时间的镜像呈现。当镜头穿过城市空间的建筑来到湖边，却将第一场次里只出声音的空镜画面，填补上了演员，朴海日和安圣基坐在湖边，开始讨论爱情，再一次无形乐器的演奏，是否意味着：爱，欲语还休。

 

纵观张律导演的作品，“诗元素”向来不稀缺，他的作品从内容到结构毫无疑问的与诗歌无法分割。作为祖辈是韩国移民的后代，他好奇于儿时父母讲述的回忆，选择于不惑之年去往韩国拍电影，影片里却是他割舍不掉的故乡情怀: 老北京的胡同、脱口而出的中文对白，以及中国的古典诗词、朝鲜民谣诗歌、 自己的诗作等等，经常穿插在其作品之中。

再比如，他的影片中人物身份常有诗人（或曾经的诗人、或过气的诗人等等），尽管在眼下的生活中，他们可能不再写诗，或非专业写诗，但他们始终被诗歌环绕，不曾远离。而回到他自己身上，则体现在拍电影的状态，更像是在“写一首诗”般的自由且写意。

 

而看完《胶片时代的爱情》更像是参观了一个先锋实验艺术展，这个“展览”为普通的电影观众解构了电影中的承载方式 ( 数码或胶片) 、故事、表演、 声音 、色彩，在拆分的过程里，又同时建构起对电影艺术的审视。如果说诗结构的本质特征是抒情，那么张律导演的个人情绪绪完全溶解在影像里。假设电影是诗， “胶片” “时代” “爱情”即是诗的主题，这部电影便是张律写给电影的一首情诗。

 

最后，关于本片的创作缘起

原本，《胶片时代爱情》是给某个“老人电影节”拍摄的短片。所以在拍完第一部分后，实际工作就已经结束了。但据张律导演回忆说，每次拍完一部电影“都会有困扰”，剧组虽然散了，但所有的情感都还在。拍完《胶片时代爱情》（第一部分）之后困扰更大，因为他们取景的那所医院很快就要拆掉了，他感觉这个事情，还没有完。那段时间里他天天睡不着——

“我一直想什么？拍片时大家的想法都不一样。灯光的想法，摄影的想法，录音的想法……但大家因为一个导演聚在一起努力的帮助他完成电影，帮助的这些人的情感又去哪里了？我每一次拍完都会去想这个事，他们的情感真的就没了？真的随风吹走了？还是我们做这个工作从某种意义上是做情感，每一个人的情感其实都很珍贵。“以及，“那个空间，忘不掉了。因为整个空间都没有了，我们的情感又去了哪里？”

于是后来，张律导演重返那个医院，拍摄了大量的空镜，将原本的短片拍成了一部长片。在拍摄期间，张律导演能隐隐感知到护士和医生对于这个空间的依恋。所以首映式的时候，张律导演并没有请来很多圈内人士，“但医院留守的医护人员一定得请”。所以张律导演请来了拍摄期间帮忙最多忙的护士长来看，只是非常担心令他们失望。

没想到结束后，张律导演的制片人跑过来说护士长给她发了短信。

“我心里想她肯定要骂死我了，帮了那么大忙结果却拍成这个鬼样子。但在那条长短信里，护士长说她看了非常感动，也非常感谢，因为她18岁开始就在这个医院工作，现在医院快没了，也就是留有她全部青春的空间就要消失了，以后她在追忆青春岁月的时候，就可以去看这部电影。

她希望我们一定出DVD。当然，我们也遵守了我们的承诺，把DVD交到了她的手里。如果说这种任性的、多少有些实验的电影，可能各种各样的观众都有，但比这个更可贵的是，那个空间和某一个人非常非常私密的情感，这样你的辛苦就没有白费。如果说有什么价值的话，就是给一些非常具体的人留下了记忆的空间。”

“一定要说是‘实验电影’的话，我可能也就拍了《胶片时代爱情》这一部。”

张律导演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