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单|《沙漠之梦》: 一部电影的双重命名

 

编者按:

说到张律导演和柏林电影节,时至今日,已结缘四次:2007年,《沙漠之梦》入围第57届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有影评家写道:“现在值得我们关注的作家导演的名单上,又多了一个名字”;2010年,《豆满江》(又名《图们江》)入围第60届柏林电影节新生代单元,并获得“水晶熊最佳电影特别提及”奖;2019年,《福冈》入围第69届柏林电影节论坛单元;今年2月,张律导演又携新作《白塔之光》再次入围第73届柏林主竞赛单元,距离《沙漠之梦》的入围,刚好16年。《沙漠之梦》又名“界”或“边界”,为什么一部电影有多个命名,梦境与边界之间又有怎样的关联?在这部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电影里,张律导演用他个性鲜明的电影语言,讲述了一次寻求安定的出走,一段短暂停留的岁月静好,一场关于界与破界的循环。

 

这部被韩国知名电影杂志《cine21》列为当年佳片第三位的《沙漠之梦》,讲述了一个关于边缘人在边缘地带的边缘故事:在蒙古与中国交界的沙漠地带,有着一处小小的村庄,气候干燥、风沙猛烈,村民们纷纷离开,另谋出路。蒙古男子杭盖(音译)为了给女儿治病,将妻子和女儿都送去乌兰巴托,而自己仍留在了村里植树造林。一天,一位名叫崔顺姬的朝鲜女子带着儿子昌浩突然来到了村里,闯进了杭盖的家……身心疲惫的三个人在无法用语言相互交流的情境下,接受着宿命的旨意,他们通过种树、挤牛奶、喝麻油酒等一些日常的劳作,像一家人一样自然地生活到一起,在荒芜的草原,似乎找到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恬淡感受……

 

从田、介声。
阡陌纵横之种禾之地是田之范式。
人与人形体分别相背之际是介之范式。

张律导演的作品里,总有一个特殊的“空间”,可能是一个城市,也可能是一片区域,甚至只是一间屋子。而在特殊时代背景下的空间“边界”,则被突出地呈现为历史暴力对个体生命裹挟和封锁。由此,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观察个体生命如何实现救渡”和“观测陌生人的到来,如何打破某种封闭的平衡关系”两个深刻的主题。《沙漠之梦》的蒙语片名是“Hyazgar”,意思是“世界”,也可以说是一种界线的“界”。除了国境有界,山川有界,其实,人与人之间也有着心的界线。

在《沙漠之梦》里,前者是具象、实际的:比如崔顺姬、昌浩母子穿越「国境」逃离故土,闯进沙漠、闯入了杭盖的「家」;比如村里人纷纷离去,而杭盖却依然坚守并试图通过植树造林改变「沙漠」,守住自己的家园;再比如杭盖从沙漠闯入城市探望妻女,他的一身游牧装扮与「城市」的现代化差别鲜明,这些“界”都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看得见摸得着。

而人心间的“界”则是隐秘而模糊的:比如杭盖与昌浩之间眼神和手势,蒙语和朝鲜语的平行交流,从最初的陌生惊恐,到后来的难舍交融;比如杭盖与崔顺姬之间,男与女、强与弱的试探,以及一个想越界、一个要持守的冲突,进而达成默契的平衡……

人心之间的“界”,每分每秒都在发生、变动,由设界到破界,再到重新设一个新界,形成一个循环往复的动态宇宙。在一次采访中,张律导演这样说道——“第一次到柏林,最想先去的地方就是柏林墙被推倒的地方。很想知道人们心中的墙到底被推倒了多少,人们心中新的墙有筑了多少。《沙漠之梦》这部影片讲述了离开故土的故事,虽然是从自己的感性出发,但终归是一个关于“界”的故事。如果消除了“界”,人与人的心灵沟通会更顺畅。而电影其实是讲述人的心灵的”。

也许,正因为这些有形或无形“界”的存在,或被遵循,或被突破,种种哲思与感受,都通过影片里一个个鲜活的形象而深刻地呈现:

 

留守者:杭盖。

男主角杭盖与妻女一同住在远离城市的蒙古包中,成天忙于在沙漠边缘种植树苗对抗风沙,一家人生活得枯燥乏味。

对此,影片开头就有着生动的暗示:杭盖脱去了妻子的外衣,露出干瘪的乳房,妻子却一动不动。镜头摇向正在睡觉的女儿,因为她聋了,听不见,也一动不动,画面里只有轻微床动的、单调的声音……

变化来自于陌生母子的闯入,固有生活失去平衡的时候,杭盖却生发出新的活力:他用沙地上的画和朝鲜男孩昌浩交流,他试图向那位面容、身材姣好的朝鲜母亲求欢,他与一位路过的蒙族女子在沙漠里享受生命的激情……

直到有一天,这位固守乡土的蒙古男子终于走出了沙漠,来到大城市寻找妻儿。然而,当他骑着白马出现在乌兰巴托的现代化住宅区时,却迷失在了这一片喧嚣的都市风景中。身在何处?身归何处……

漂泊者:崔顺姬和昌浩。

那个看似天真,但比同龄人成熟的男孩,跟随母亲流荡异乡,身上明显带有挥之不去的世故和孤傲,这是成长环境染到他身上的,驱使他渴望完整、稳定的生存空间,尤其是父亲伟岸的形象和安全感。这些理想期望刚好全部投射在杭盖身上,他是沙漠里所剩无几的留守者,也是当地唯一坚持植树造林的牧民。于是昌浩“带领”母亲借宿进杭盖的家,寻得一个可以保护自己和母亲的人。就在那个不怎么坚固的帐篷里,一段短暂而有些怪异的“父子关系”逐渐萌发了:杭盖教昌浩挤马奶、给他买画笔,甚至趴在地上玩起了骑大马的游戏。

 

相比儿子的早熟与主动,崔顺姬母亲的形象则显得柔弱而无助。她目睹丈夫的死亡,更能体会生活的残酷和艰辛,对外界的人事秉持极重的防备心,为了生存,更加小心谨慎。比起男孩将男人视为父亲的亲密,顺姬对杭盖始终保持距离,她曾试图带儿子离开,但很明显儿子早已沉醉于依赖杭盖,贪恋他父亲般的保护和照顾。而在杭盖在一次醉酒后试图进一步突破与顺姬的关系时,她却像一头暴怒的小兽,拼命反抗,并当场手刃一只小羊以示决绝,她看似纤细柔弱,此刻却步伐强硬,眼神坚毅。母亲顺姬的扮演者,是韩国著名演员徐情。主演过的《漂流欲室》和《绿椅子》,虽都颇具争议,但仍无法阻挡影迷们将其视为经典。据说,在《沙漠之梦》后,徐情没有再出演其他作品。

过客:女子和战士。

现实生活中,芸芸众生都是彼此的过客。往往转瞬即逝,不留痕迹。而在这部电影里,过客却对“界”有着更深的寓意。拒绝了杭盖的崔顺姬,却在朝鲜战士更粗暴的求欢中,被征服并沉沦。过路的蒙古女子,感受到杭盖的魅力,便和他在沙漠里自由自在的做爱,享受生命的乐趣。种种符号化的意象交织,营造出半梦半醒之间的欲拒还迎。值得注意的是,片中的数度交欢都限定在同族之间,即便有更值得憧憬的选择,也未曾越雷池一步。

 

最早见于甲骨文,
本义是睡眠中的大脑表象活动,
后延伸至幻想、想象……

在这里,梦或想象不应理解为臆想和虚假,而是一种柏格森意义上的进化和生成——是杭盖与沙漠化抗争,守护的家园;是崔顺姬母子逃离故土,寻找的安身之地——是从可能(the possible)到真实(the real)的落实,更是集中地在流动性(mobilities)与地域性(localities)的框架下从“边界/边境”出发,去重新思考有关“故乡”、“身份”和“归属感”的一种追问。

或许会有人提出疑问,为什么来自朝鲜的这对母子舍近求远,逃离到遥远的蒙古的一处不毛之地?其实是导演试图在沙漠里构建一个短暂的世外桃源。影片里,“三不管”的沙漠小村化身为一座临时驿站,是打发艰辛岁月的海市蜃楼,无差别追求美好生活的共同愿景,是埋藏在心灵深处巴别塔。

 

临时住在同一个蒙古包里的三个人,的确过得像一家三口:白天一起去种树、休息,晚上同吃同住。每次出门男人都让母子二人坐在马车上,自己则步行牵马。在外人看来,怎么都像是相亲相爱一家人,但其实这不过是沙漠里散落着、游荡着的孤独灵魂们,暂时的靠近与慰藉,如同镜中月海上花,很容易就消失殆尽。

这样的人物关系,在张律导演的作品里并不罕见,在他的新作《白塔之光》里,男女主角也同样有着深深的孤独感,他们生活在一个繁华的大城市可又好像与其格格不入,喧嚣与繁华跟他们无关,彼此的遇见,才是他们彼时生活在同一个空间的意义所在。

“语言不通,但不影响交流”,这是张律导演作品里又一个常见的特点。在《沙漠之梦》里,男人讲蒙古语,闯入他生活的母子讲平壤话。因为语言不通所以很少交流,这使得影片更加深沉;而彼此之间答非所问的交流则为影片扩充了信息量,还起到了间离的效果。这让三人似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共性从而出现默契和融洽,这是很美妙的人物刻画。

类似的“语言交流”场景,经常在张律导演的作品出现:《春梦》里那个宁静夜晚突然吟起的《静夜思》;《咏鹅》里老板娘在被问及其故乡时没有答案,但却在之后讲起了连贯的日语;《庆州》里,女主给男人看墙上的那幅画,和听男人用中文讲那句“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等等。这些作品和《沙漠之梦》如出一辙,不同国籍的人们,有时通过翻译,有时通过“现场教学”来冲破语言边界,实现共同活在当下的目的。

而到了《福冈》,连“翻译”都省了,尽管影片中有三种语言:日语、韩语和中文,但故事里的人物,彼此用母语沟通却没有任何障碍——女主用韩语问路,路人用日文回答,偶遇中国女人,中文和韩语依然说得通。张律导演将“各说各话,但都能听得懂”的理想夙愿变成现实,称之为浪漫,并不过分。

也许,这也是张律导演的一个梦想。当大家都在说“电影是世界共通的语言”时,他却认为“当人们强调所谓‘共通’的时候,一定牺牲掉了很多地域细节”。的确,语言是为了人沟通方便而出现的,但语言之间恰恰又筑起了很高的墙。一句不经意的话,在美学上、政治上、情绪上可能都会产生龃龉,而大家又只能用语言沟通,所以“我内心里特别希望打破这种界线。所以我会强调松弛,让情感流动起来。”

影片的最后,那对母子离开了村庄,再次踏上寻找安身之处,迎接他们的是一座阳光下闪耀着蓝色光芒的桥,镜头以一个360度的环绕结束。

 

那么,故乡在哪里?在杭盖的沙漠里,在顺姬和昌浩唱着的《阿里郎》里。

电影里对故乡的定义是清晰而坚定的。可对于张律导演来讲,故乡在哪里,这是个从小就存在的问题。

所谓的故乡,是延边的小村庄?还是在更远的远方?从电影回到现实,朝鲜族身份是张律导演作品绕不开的基础,无论是文学或是电影作品里,都曾围绕这一身份展开诸多发散思考。地理边界区隔带来的身份认同问题,始终无法解决,成为大大小小矛盾冲突的源头所在,戏剧冲突便也由此源源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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